在那样一个时代,贪污等罪名也可能是政敌的诬陷。不过,一再成为把柄,似乎也说明问题比较严重。
少年英雄
辛弃疾在两宋词人榜上独占鳌头,估计会有人对此表示异议,辛弃疾自己知晓后也可能会摇头叹息,感叹造化真是弄人啊,甚至他心底里不免会生出一丝鄙夷与得意:难道两宋词作界就这样人才凋零么?自己不过偶尔客串了一下,就让两宋的才子们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看来,英雄豪杰就是英雄豪杰,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他们总是要鹤立鸡群。
三国人物刘劭在他《人物志》说:“草之精秀者为英,兽之特群者为雄。”意思是植物中精华、动物中出类拔萃的就是英雄。至于人而言,刘劭解释说:“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辛弃疾肯定认为自己是聪明秀出、胆力过人,是个当之无愧的英雄豪杰。辛弃疾这样自负,丝毫不会让我们感到意外,估计两宋的才子也只有诺诺而已。
绍兴三十一年夏秋间,金主完颜亮大举入侵,大名王友直、海州魏胜、胶州开赵以及济南耿京,纷纷聚众起义。22岁的辛弃疾在济南南部山区聚众两千人,隶属耿京,为掌书记。辛弃疾力劝耿京“策南向”,与南宋朝廷正规军配合,共同抗击金兵。
绍兴三十二年正月,辛弃疾奉表归宋,经楚州到达建康,朝见宋高宗赵构,接洽南投事宜。辛弃疾被授承务郎。在其北归途中,辛弃疾获悉义军首领耿京被叛徒张安国所杀的消息,领五十骑直趋山东,袭入五万之众的敌营中,将张安国劫出金营,并号召耿京旧部反正。随后,他长驱渡淮,押解张安国至建康斩首。辛弃疾因此名重一时,南宋最高统治者也大为惊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洪迈《稼轩记》),朝野为之振奋。
历来文人的梦想,都是出将入相,武能安邦,文能定国。《红楼梦》中的那个贾兰——贾宝玉的侄儿,读书之余,也拿根玩具弓箭,在花园里颠来跑去,美其名曰“演习演习骑射”,也就是要为将来驰骋疆场做准备。不过,自从曹植以来,那些号称要建立金石之功并且瞧不起文学这行当的大文人——请注意这里所说的是大文人,往往只能在诗文中说说而已。作为统帅的曹植,大军还未出发,他自己就先烂醉如泥。李白虽然号称有在闹市中杀人的胆量,他的梦想也只是如鲁仲连那样动动嘴皮子,或如谢安那样玩玩花花肠子。真正舞刀弄枪、战斗在第一线的大文人寥寥无几,就好比晨曦时分的星星。北宋的范仲淹据说曾经让西夏人闻风丧胆,不过,据目前的资料来看,似乎也没有身先士卒、浴血疆场的记录。
以五十人深入五万人之众的敌营中捉拿叛徒,辛弃疾也对此念念不忘。只是每当他想起这个壮举的时候,伤心的成分远远多于自豪的情绪,看看这首著名的《鹧鸪天》: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䩮,汉箭朝飞金仆姑。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往日意气风发,今日衰老投闲,这辛酸的滋味肯定不太好受。一世豪杰,一位英雄,却偏偏生活在一个懦弱的时代;一位梗概多气、磊落轩昂的山东勇士,不得不寄居在妩媚的江南,将一身的豪气消磨殆尽:这究竟是怎样一种痛苦呢?
无意成为文人,却终究只能是一失意词人;原以气节自负、功业自许,但终报国无门,只得把虎啸生风的英雄本色用词表现出来:这顶词人桂冠,即使是词人中的翘楚,能让这位豪杰之士平息心中的郁闷么?豪杰之为豪杰,便在于他们往往能冲破约束,能为人之不敢为,言人之不敢言,想人之未曾想。
辛弃疾虽不得不“屈就”为一词人,却不失英雄本色,不作妮子模样,不受传统束缚,他大胆冲破了词与诗文的界限,将豪情与柔情融合,真正给词赋予了前所未有的广阔天地。无法在疆场上有所作为,不能为家国收复河山,却在词的创作领域开疆拓土,应该算是一种补偿吧。
可惜,“手机中的战斗机”还是手机,永远无法飞上蓝天;词人眼中的英雄豪杰,未必是政治家眼中的勇士。活着的时候,辛弃疾受到过五次弹劾,死后人家还不放过他,还有一次弹劾,至今还有人对他的品格表示质疑。这些弹劾归纳起来,大致包含三方面的内容:辛弃疾杀人如草芥;辛弃疾贪污成性;辛弃疾好色。
本来钱钟书先生早就说过,鸡蛋好吃就行了,不必理会生蛋的母鸡是个什么样子。但在人们吃鸡蛋的时候,得知生蛋的母鸡其实长得很丑陋,多少就会影响食欲。又据说当年汤显祖完成《牡丹亭》后,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疯狂的爱上了他,认定汤显祖风流倜傥,非他不嫁。可当她看到汤大才子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摇晃在眼前时,这位美女彻底崩溃了,她跳进了美丽的西湖。为了避免这样的悲剧再度发生,我们还是有必要修复一下辛弃疾的形象。
杀人如草芥?
首次弹劾辛弃疾“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的是谏官王蔺,具体时间一般认为是淳熙八年(1181年),当时42岁的辛弃疾刚刚调任浙西路提点刑狱公事,也有人认为是绍熙五年。对于这次弹劾,孝宗皇帝亲自认定了这一事实,批评辛弃疾“凭陵上司,缔结同类,愤形中外之士,怨积江湖之民”,意思是说辛弃疾结党营私,欺辱领导,使朝野上下怒形于色,江湖百姓怨声载道,所以最后给予辛弃疾罢官处分。喜欢辛弃疾的看官,往往指斥孝宗昏聩,不察究竟,结果被王蔺之流的人糊弄。王蔺后来官居参政知事,也能舞文弄墨,虽然诗歌水平还有待提高,可好歹也是文化素质很高的官僚,不能简单地归为奸佞一类,看他那首《中塔悟空禅院》,似乎还是个慈眉善目的模样:
皋亭回首软红尘,晴日僧房暖似春。禅老眈眈如卧虎,相逢一笑问前因。
对于这次弹劾,奇怪的是辛弃疾自己也没有过多辩解。专家说,这是因为辛弃疾百口莫辩。既然是百口莫辩,可能说明谏官所言并非出于风闻,而辛弃疾为此赋闲达十一年之久,也可见出这一事件确实给人留下了深刻影响。
史书上说,辛弃疾“肤硕体胖,目光有稜,红颊青眼,壮健如虎”,即说他身体魁梧,强壮如虎,眼露青光,这模样一般人看着确实有点发怵。尤其是其眼神之悍厉,连朋友碰见了都不敢对视,心里老打鼓,与他交情甚深的陈亮说辛大人“眼光有稜,足以照映一世之豪;背胛有负,足以荷载四国之重”(《辛稼轩画像赞》);流浪诗人刘过也声称“精神此老健于虎,红颊白须双眼青。未可瓢泉便归去,要将九鼎重朝廷”(《呈辛稼轩》)。
不过,对于辛弃疾为什么会脸颊红红的,一直没能想明白,是不是因为关公脸红的原因呢?如果是这样,他的红颊配上魁梧的身体,也就是关羽与张飞的结合体了。另一种猜想则是他“容光焕发”,打入敌人内部的英雄杨子荣,面对座山雕的质问“脸为什么红了”,曾经这样理直气壮地回答,巧合的是辛弃疾也曾经深入敌后。
辛弃疾首次亲自动手杀人,据史料记载,应该是在他二十二岁以后,是在敌占区从事策反工作时发生的。辛弃疾是历城(在今山东济南)人,他出生前十三年,“靖康之难”已然发生,中原为金人占领,辛弃疾的祖父辛赞未能脱身南下。辛家世代为官,按辛弃疾的说法是“臣之家世,受廛济南,代膺阃寄,荷国厚恩”,为什么辛赞没有追随高宗政府而去,反而担任了金朝的朝散大夫、知开封府呢?专家的解释是辛赞为家计所累,辛弃疾的解释是“被污虏官”,即被金人俘虏后强迫出来做官。虽然做了金朝的官,辛弃疾认为他的祖父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在《美芹十论》中他形容祖父“每退食,辄引臣辈(辛弃疾等人)登高望远,指画江山,思投衅而起,以紓君父不共戴天之愤”。
前人说杜甫每饭不忘君国,辛弃疾则说他的祖父登高必思南宋政府,时时刻刻惦记着揭竿而起,看来,在忠君的层面上,辛弃疾认为他的祖父丝毫不逊色于杜子美。
辛赞做了金朝的朝散大夫,还让十四岁的辛弃疾参加了金人的乡举。一一五四年、一一五七年,辛赞又两次派辛弃疾跟随计吏赴燕京参加进士考试。这两次考试,辛弃疾都没能登第,专家的解释是参加考试不是祖孙俩的本意,实际上,辛弃疾是在根据祖父的指示,借此机会到敌人的统治中心侦察敌情,做好起事的准备。也就是说,当时辛弃疾是以考试为掩护,从事情报收集工作,是一名典型的地下工作者。他心有旁骛,所以没有考中。况且,辛弃疾一旦中了机会,脱身不就很困难了么?
总之,专家认为辛弃疾这么聪颖的人才考试失利,“非不能也,乃不为也”。相关证据也是可以很快寻觅出来的。
金朝有位名士刘瞻,他最有名的学生就是年轻的辛弃疾与党怀英,当时人称“辛党”。党怀英的来头比辛弃疾更大,他是北宋初年名将党进的第十一代孙,但就在金世宗大定十年(1170),他不小心进士及第,结果陷入了温柔富贵之乡,再也爬不出来了,后任金朝莒州军事判官,入为金朝国史院编修官,官至金朝翰林学士承旨,成为金朝文坛的杰出代表。据他《奉使行高邮道中》等诗歌来看,他还一度作为外交人员出使南宋。可惜不知道这时的党怀英有没有机会同早年的朋友辛弃疾亲切会谈,假若两人见面的话,又会谈论些什么呢?对待各自人生道路,他们又会如何看待呢?
当然,我们可以多视角的来审视诸多史料,这是一个严谨的学者应该持有的审慎态度,哪怕如黑格尔那样把历史看成一个人见人爱、人人都想帮助打扮打扮的小姑娘也无可厚非,不过,用怀疑的眼光来对待辛弃疾以及他祖父的一腔爱国激情,似乎就过于残忍了,因为辛弃疾的岳父范邦彦也是一个爱国志士。当年范邦彦一不留神也做了金朝的伪官,估计可能也是家庭的拖累,就好像周作人那样——仔细想想,主动甘心当汉奸的男人还真很少,往往都是受他人主要是亲人即女性的撺掇,又好比一个王朝的灭亡后都把责任下降到某位美女的身上,这就是我们所说的红颜祸水。
范邦彦考取了金朝的进士,担任了金朝蔡州新息县令。后来金主完颜亮兵败,范邦彦打开城门,迎接宋军的来临,把整个县城都还给了南宋政府,并移家南方。金朝政府认为范邦彦是临阵投降叛变,南宋政府认为范邦彦是主动投诚,选择了一条正确的人生道路,范邦彦认为自己是抓住良好机遇回到了祖国的怀抱。
看来,不仅辛家满门忠烈,而且辛家的姻亲都是忠良,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价值观念不同不会成为亲家,事实再一次证明了辛家对南宋王朝的忠心耿耿。又有资料证明,辛弃疾与范邦彦之子范如山,即他的小舅子关系很亲密,“皆中州之豪,相得甚”,于是两人又亲上加亲,范如山的儿子娶了辛弃疾的女儿,两人结为儿女亲家。三代一个循环,生活真是奇妙,谁也没有沾到谁的便宜,林妹妹与宝哥哥那种关系在古代还真不少见。
绍兴三十年,完颜亮大举南侵,强征汉丁,各地民众揭竿而起。年轻的辛弃疾不仅自己纠集二千多人参加耿京的义军,还说服一个名叫义瑞的和尚率领千余人成为自己的战友。
义瑞归顺后,见辛弃疾受重用而自己依然是个小头目,心中自不平,于是窃走大印潜逃。耿京很生气,严厉斥责辛弃疾,因为辛弃疾是这个和尚进入义军的介绍人,同时还兼任大印的保管员,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罪不可恕。辛弃疾也很愤怒,于是请求亲自了断这件事。他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狂追猛赶,终于俘获了义瑞和尚。义瑞和尚苦苦哀求,要辛弃疾不看僧面看佛面,饶过他这一遭,还给辛大侠猛戴高帽子,说什么“我识君真相,乃青兕也,力能杀人,幸勿杀我”。
辛弃疾冷笑一声:你当我没有听说农夫与蛇的故事么,你想当那条狡猾的忘恩负义的蛇,可我会做傻傻的农夫么?手起刀落,将义瑞和尚人头斩落。
《宋史》不仅记录辛弃疾斩杀义瑞的事迹,而且还绘声绘色地记录了义瑞和尚哀求的言辞。看来史官们虽然看不起义瑞和尚的人品,可对他遗言的态度还是很慎重。辛弃疾是不是青兕,这个问题我们暂且“搁置”起来,先讨论辛弃疾“力能杀人”的现象,因为现象学大师海德格尔说过,如果我们要解释低层基础,那么高层的意义就必须在方法上被搁置,它不能充当阐明与理解低层的前提。“辛弃疾是青兕”这是一个高端问题,“辛弃疾力能杀人”只是一个低层的事实与现象。
“辛弃疾力能杀人”,当时义瑞和尚用自己的脑袋证明了这一事实。后来,无数的脑袋不仅证明辛弃疾力能杀人,而且很擅长用这样一种最简单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似乎让人觉得辛弃疾真是青兕,不过由于史官们大都是唯物论者,他们就用王蔺弹劾“辛弃疾杀人如草芥”来暗示;又因为辛弃疾历来都是人们同情与敬佩的对象,所以这种暗示又极其含蓄,只残留了一些蛛丝马迹,一不留神就被人们忽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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