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宇桓走后，茗玉便进来伺候。九丫允她的假很是有用，比起几日前，她脸上的表情已经自然多了，虽然还是撅着嘴，但眉头总算平了。
已过卯时，天依然擦黑，想来这除夕日，难见日头了。按照府中惯例，今日府中的女眷皆要去宗堂请香拜神，九丫身子重，本是可以不去的，但想着可图个吉利，便决定走这一趟。
“小姐，您这样，还是不去的好。”茗玉比她担心。
九丫一边指使着她拿了件厚重端庄的衣裳，一边道：“我什么样？不过就是肚子大了些。听说要拜的那位真人灵得很，我如此诚心，他定能保佑我。”
自家小姐虽是一张笑脸，但是茗玉却还是乐不起来，“小姐，您向来不信这些的，什么时候开始求神拜佛了？”
九丫挑了挑眉，不仅没答话，还伸手弹在茗玉的额头上，“少啰嗦，快些找，我去外面坐着等你。”
茗玉捂着额头，知道拗不过她，只得继续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至于她方才的问题，她又怎会不知道答案。天下人皆如此，之所以求神便因为对所求之事已经无能为力。
九丫要找的是荣国夫人为她缝制那件衣裳，前次因不小心扯破未能穿着，今日这场合很是合适。茗玉找了老半天，终于将那件袄裳翻了出来。虽然得了荣国夫人的修复，但那残破的地方依然很是显眼。当日怎么就无端端被扯破了？她记得小姐谓之晦气。想到此，茗玉一怔，忙收了念头抱着衣裳出内室，“小姐，是这件吗？”
掀开垂地的纱帘，炉中的香依然孤烟直上，一切与先前无异，但唯一的差别大概在于软榻上方才还跟自已有说有笑此刻却蛾眉扭曲的小姐吧。茗玉哪里还顾得了手中的袄裳，向旁一丢便跑了过去，“小姐……您，您……”
九丫只觉得肚子一阵阵地痛，本想用呼吸来缓解，可被她这一闹，顿时破了功。那种有什么东西要将她撕破的感觉更为剧烈，她一把抓住茗玉，也管不了是不是太过用力，只开口道：“我……我似乎……要生了。”
茗玉已经渗了一额的薄汗，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转身便要去唤人。但还没走出一步，便被九丫死死揪住袖管。
“你知道你要去哪儿吗？还记得我如何跟你说的吗？”
茗玉双手发颤，拂了拂额，理了理思路道后总算清醒了些，随即用背书一般的语气道：“先……先让人去告诉夫人，让她着人去请产婆，若姑爷在府中便确保姑爷在屋外，若不在便再让大志去部中请姑爷回府。然后等到你给我暗号后，去请郎中来。小姐，我都记着。”
九丫的呼吸已经变成了急喘，最终留给茗玉的，便只有三个字：“好……快去。”
早在幼时，九丫便听闻过生孩子的事儿。那时在学堂念学，下学时路逢几个新妇抱着孩子在巷子里闲瞌，她无意中听了个五六。因为隔得太久，早已将那些闲话忘了，但唯有一句却记得。
“生孩子嘛，不就跟拉屎一般，用一下力就出来了。”
这话虽然粗俗，却让九丫觉得生孩子便是如此。
然而，十年后的她却觉得自已被那群妇人骗了。不得不说，拉屎之前肚子确实很痛，但那种痛怎么可与此时的痛相提并论呢。如今，她只有一个感觉，那便是昏天黑地。
因此现在什么情况，她不太清楚，庆幸一双耳朵好使。方才似乎有人想进来，但房中的女人道了一句：“这里只我一人便可，人多了反而碍手碍脚，都去门外候着吧，有事会唤你们。”
片刻后没了声音，拉着那声音已至耳边，“三夫人，我们昨日见过，你不用紧张，照着我说的做便可。”
是了，她识得那声音，便是昨日前来问诊的产婆。忍着痛，她总算还能定下神，于是伸手抓住产婆搭在肚子上的手，“不是……不是说还有半……”
“本是有半月的，但提前也属正常，而且快要足月，不会有什么事的。”产婆一边说，一边再次按在九丫的肚子上，渐渐地滑向那个九丫熟知的穴位，“三夫人，有我在，你便不用担心。”
这番安抚的话，大概已经说了几十年，就算是谎话听着也觉得真实。九丫一直相信她不是个十恶不赦之人，否则也不会被杨夫人相中，所有的一切恶，皆是出于贪念，或为财或为名或为情。而眼前这位，便是为情。
情，亲情。据她打听来的消息，听闻这产婆家中有一子，因几月前伤了人而被关入了牢，作为人母，不主是终其一生为他争取一切，当然也包括生的机会。
而同为人母，九丫亦是如此。在产婆的指尖已按在她那处穴位上时，她再次开了口，“我昨夜……问过你……你手上是否沾染过鲜血，如今我还想问一句，那孩子……”
对方没料到九丫会问这话，顿了下才道：“孩子活着，如今……却在牢中。”
产婆说着似露出一抹苦涩，九丫看得清楚，心弦似松了些许，趁着对方出神，便笑道：“如此甚好……若，若今日……我亦逃不过此结果……请你保住我腹中的孩子。”
产婆一怔，手滞了良久，终于在床头的安息香快要燃完时，回了神，“好。三夫人，我定会拼了这条命为你保住腹中骨肉。”
九丫释然一笑。
大约是因为过于关心，茗玉已辩不清在门外守了多久。雪不知何时已经下了起来，虽不算大，却片片入了颈中，冻得她已经麻木。一刻钟前，得了消息的杨夫人已经来了园子，因天太冷且自觉帮不上什么忙，此刻只候在暖阁中，廊下除了几个烧水端盆的小丫鬟外，便只剩下茗玉一人候着。
“姐姐，夫人让你去暖阁等，若有什么情况产婆自会来报的。”杨夫人的丫鬟本是过领她进屋去坐的，“夫人说生孩子都是这样的，短则两三个时辰，长则大半日，一日两日才生下来的也是有的。三夫人这才进去个把时辰，怕是没这么快，所以让姐姐进屋去等。”
茗玉此时已经焦头烂额，在产房中一声声的呻吟下，不经丫鬟提醒，她还当已过半日了，若要如此等上一日两日，那还不急死她。如此一琢磨，心里愈发的燥，于是杨夫人的好意便被她忽略了。
丫鬟无奈，只得回去复命，留下茗玉在廊前继续转圈。
日头很快便升至了头顶，其间杨夫人来门前看过两三次，几个颇好事的姨娘来闲逛了片刻，茗玉几乎都将她们忽略了，然而最后来园子里的两位，终于能得她一个正眼。茗玉知道即便在自家小姐眼里，邹清音与停职亦不是寻常角色。
这两位来时，杨夫人正巧也在产房外，因着九丫的嚷嚷声已惨烈得暖阁里都能听到，故而她有些坐不住了，揣着手炉亦到了房前，一边蹙眉一边问：“宇桓还未回来吗？都一个多时辰了。”
便是这一声后，园中枯篱下走来两人，一前一后，很是亲热。她们一同出现，倒让杨夫人有些诧异。但愣了一瞬，却觉得自已忒没见识了，只怕这二人早已有交际了吧。
“弟妹似乎早产了，幸亏昨日请了产婆来看，应是没多大问题的。”先开口的是邹清音。
杨夫人仔细看去，对方脸上明明一副担心的模样，却又不难看出眼中的笑意，那模样确有大家闺秀的矫情模样，与当年的郭氏愈发地想像了。她很不喜欢，可又容不得自个不喜欢，随即便笑道：“是啊，实在是巧，说出来像是安排好的一样。”
邹清音似乎没料到她这样接话，顿时一愣，倒是旁边的信阳极快地作出了反应，将话茬接了过来，“嫂嫂说得对，姐姐一定会母子平安的，那产婆可是夫人亲自请来的。”
果然好姐妹，一唱一和互帮互利，外加最后一句提醒，杨夫人如同吃了闷棍一般，她是杨府的夫人，自是要注意自已的身份，与小辈总归不好太认真，因此最终将要说的狠话都憋回了肚子里。
而三人一人一句却忘了廊上还有另一名，这一直没开口的丫鬟正是茗玉，比起杨夫人，此情此景下，她更敢于发飙，即便对方是主，即便其中一位是公主。
“公主殿下真为小姐着想才好，只怕是……”
话没能说完，却被屋内一个清脆得有些尖锐的声音打断。那是器物地而发出的声音，在这个静谧的冬日分外刺耳，亦分外揪心，茗玉口中那句“笑里藏刀”就此咽进了喉中。她记得那是自已放在床头的瓷瓶，晨起时特意剪了一枝腊梅插在其中，小姐很是喜欢。可那瓷瓶远没有如此雅致，或者说它不是用来插花的。
“你且听我的暗号，若瓷瓶落地，便出府去找大夫来。”早在数日前，她们便已经计划好了。
一切都在算计之中，除了未归的杨宇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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