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明,晚上想吃什么,我去订位。”是餐桌边的女士先打破了微妙的平衡。
张嘉明没说哪家餐馆的名字,而是看向齐乐天,问他:“小齐,你要不要试试?”
齐乐天忙不迭说好。
“兰姨,”张嘉明走到桌边,牵起齐乐天的手,“家里什么食物都有,也有位大厨在,为什么不在家吃?说话更方便。”
兰姨脸上闪过惊讶,而后笑笑,点头说好。
天气尚寒,齐乐天打算做些暖胃的东西。张嘉明主动提供帮助,齐乐天说自己想的食谱简单,要他和兰姨叙旧就好。可张嘉明坚持,齐乐天当然拗不过,就让张嘉明帮自己洗菜,洗净海鲜,准备好后自己开背去线切丁,二人合作倒是顺畅默契。
齐乐天撕了大棵萝蔓莴苣,铺上蔓越莓干、碎腰果和甜洋葱,再浇柠檬和酸味橄榄油调和的酱汁,调了一盆沙拉。他又切一把海鲜,几颗菌子,用刚来时炖的高汤,炖一锅意式海鲜烩饭。
料理过程中张嘉明帮不到什么,他就坐回桌边,同兰姨说话,偶尔抬头看齐乐天。
齐乐天背对张嘉明,当然感觉不到对方的目光。他嘴里哼着不成曲的调子,还会用铲子铲起远处的调料瓶。齐乐天拿东西时,张嘉明看得到他的侧脸。他眼角都是笑着的,神采飞扬,像遇到了天大的好事。
张嘉明有时看得太专注,说话时都忘了看兰姨的眼睛。
“这是你选中的人?”
“他是我新片男主角。”张嘉明双手围在嘴边,压低声音,“这部戏,是他的独角戏。”说完,张嘉明笑了,笑得眼角都皱起来。
海鲜烩饭花了一段时间才准备好,高汤、海鲜和芝士散发出的馥郁香气挤在屋中。张嘉明早就等不及,见齐乐天关火,连忙抽出手边的凳子,邀齐乐天坐下。
夜色将至,餐厅的吊灯为可口的饭菜添加了最后一味佐料。桌边的二人早已开了一瓶酒,飘果香,色泽清澄。他们几位碰杯,兰姨对他们的影片献上了最高的祝福。之后谁都不愿再继续忍耐,对着齐乐天精心准备的菜肴大快朵颐。
期间张嘉明一直在跟齐乐天讲兰姨的故事。兰姨是张嘉明母亲任嘉泉的大学同学。二人都是某藤校商学院毕业,成绩顶尖,毕业后一位去打拼自己的事业,另一位在华尔街谋到薪金不菲的职位。兰姨的人生目标是年轻时候赚够钱,后半生享乐。她也确实按照自己的目标行事,账户中攒够一笔可观的数目,早早辞职,环游世界,在旅途中遇到了今生的挚爱。
齐乐天听得无比艳羡。能冲着自己的规划笔直走下去,最后走到目标的人,实在罕见。
自己的目标呢?
齐乐天试图去寻找,可答案那么简单。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清晰简单。
无论沉浮,齐乐天在圈中多年仍未放弃,就是为了和张嘉明一起拍一部戏。他现在终于达到目标,不晚也不迟。
这样就够了,齐乐天想,安心拍戏,安心做张嘉明的男主角,何尝不是天下最大的运气和福分。
齐乐天举杯,浅笑着迎上张嘉明,与对方轻轻碰杯。
这段饭吃得时间很久,沙拉与海鲜烩饭都被一扫而空。眼见齐乐天要挽袖收拾,张嘉明不干,说齐乐天已经准备了晚饭,不好再忙碌。他把碟碗锅子在水中涮了涮,全塞到洗碗机里。
收拾妥当,张嘉明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张碟片,塞到仿留声机造型的唱碟机中,慵懒的女声流淌而出,她唱:今夜请与我远走高飞[3]。
随即,张嘉明走到齐乐天面前,弯下腰,对他伸出手,问他:“和我跳一支舞?”
张嘉明似笑非笑,面颊被酒精染红,勾得齐乐天差点说好。可齐乐天不会跳舞,他演过那么多戏,唯独少了一个跳舞的场景。他只好摇头,说我不会。
“我可以带你,也不来?”
齐乐天渐渐听不到歌声,听不到洗碗机的嗡动声。他的眼前开始发白,周围的装饰变得褪色透明,灯光变亮,刷上更为梦幻的色泽。他眼里只有张嘉明。他本未期望从张嘉明那里得到多少。一部戏,两三句问候,足矣。
可张嘉明已经给他太多,他再要,恐怕下辈子祭出自己的命都不够。
“谢谢你,张老师。可是我真的不会。”齐乐天攥住微微抬起的手,收回身旁。
“嘉明,来,跟我跳一支。”兰姨在旁边冲张嘉明伸出手。他立刻会意,牵起兰姨,在空旷的客厅内共舞一曲。
齐乐天坐在原位,看着仿佛在银幕上的二人,安静无言。
跳了两支舞后,兰姨看时间不早,便让他们快休息。她说记得明日影片就要开拍,耽误了第一天上工可不好。
张嘉明要送她回家,她言不必,家离得不远,饭后走走消食也不错。她问齐乐天,愿不愿意陪自己走一段。齐乐天当然说好,张嘉明却怕他独自回来迷路。齐乐天把手机扔给张嘉明,让他在地图中输入房子地址,让他宽心,现代科技总会带他回来。
和张嘉明暂时告别,齐乐天扶着兰姨下台阶。他们走出几十米,拐到稍微宽阔点的路上,齐乐天开口:“兰姨,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讲?”
“你可真聪明。”
“您特地支开了张老师。”
“小齐,抱歉,刚开始对你太失礼。”齐乐天表示没关系,她继续说,“我以为你是他们中的一个。”
“他们?”
“这些年我见过嘉明几次。他身边从不缺人,有男性也有女性。他们脾气都差不多,长得也差不多,就是你的模样。有些性格还不错,有些……可惜了。”
说起张嘉明的情史,看似无忧无愁的女士也叹了口气。她说自己一直没要孩子,视张嘉明如己出。难怪兰姨第一眼那么冷,齐乐天想,自己衣冠不整,头发被汗打湿,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纵欲之后的模样,哪里会得来好脸色。
“那时候我刚排完戏,张老师也才睡醒,所以……”
齐乐天觉得自己的解释太苍白无力。好在对方不再在意,变得温柔:“我看,嘉明特别最中意你。”
“他……确实喜欢吃我做的饭。”齐乐天笑言。
“不止是饭,而是你这个人。”
“兰姨,你听说过吗?张老师对他的演员们特别特别好,好得让人有恋爱的感觉。实际上他自己根本没动情,只是别人会错意。”
齐乐天把众人劝解他的那些话对兰姨讲了一遍。兰姨听后叹口气,轻松愉悦的表情里多了些重量。
“哎,我以为你也中意他。”
“张老师是我最崇拜的导演,最希望合作的导演。所以大概我……我们不是您想的那样。他是导演,我是他的主角,我们偶尔会……互相为对方解决下,您知道,生理……需求……”齐乐天憋了半天,才想出怎么告诉长辈他们姑且算合作伙伴兼炮友,“兰姨,我不知道该怎么把他当爱人看,我不知道……对不起……”
“小齐,别这么说,是我误会了你们。我担心嘉明,他……”兰姨顿了顿,嘴里仿佛有许多话,但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口,“别人家的事情我不好多讲,只是嘉明那孩子,从小到大身边几乎没人对他好过。你肯为他烧饭,我感谢还来不及。”
齐乐天听了鼻尖发酸。他不知怎么答。他总怕自己对张嘉明不够好,可是同张嘉明关系那么近的人竟然在感谢自己。
兰姨也看出他为难的神色,走到主干道上,便让齐乐天回了。齐乐天记得来时的路,他沿着走回去,眼见就能看到房子前面的街灯。他看到厨房的灯还亮着,甚至能看到厨房窗帘后来来回回的身影。他又想起兰姨的话,想起在客房中看到的那些全家福照片,缓缓停下脚步。
他临时改路,去到离张嘉明家不远的公园里,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就是没办法回到那栋房中。
手机连震三下,齐乐天才被现实拽回。他看着信息,全是张嘉明发的。张嘉明问他在哪里,用不用自己接。齐乐天回条不必麻烦,张嘉明即刻回他早些回来,自己先收拾休息了。
齐乐天这才发现,自己出门已一个钟头。他连忙加快脚步,只要几分钟,又回到熟悉的门前。
楼上楼下已一片黑。
齐乐天小心翼翼推开门,脱掉衣服,蹑手蹑脚地上楼。他猜张嘉明已经睡下,自己也准备休息。结果主卧传来脚步声,齐乐天被叫住。“怎么刚回来?”张嘉明靠在卧房门口,浴袍松松垮垮套在身上,偌大的房子里只有走廊一盏小夜灯亮着,照得他暧昧昏黄,“我不放心你,还是没敢睡。”
齐乐天以为张嘉明早已睡下,没想到对方一直在等他。
“张老师料事如神。我迷路了。”
“不是有导航?”
“有一段信号不好,地图没更新。”
张嘉明抬眼看看墙上的时钟,距离午夜还有一阵子。明日开工时间不算早,清晨也不用着急。他问齐乐天:“下午的事情,要不要继续?”
“张老师,刚才走了好长一段路,我有些累,想先休息。”
“感觉不舒服?”张嘉明直觉齐乐天有很重的心事,却不与他讲。
“没关系。张老师,晚安。”齐乐天走过去,在张嘉明嘴角印上一个不带丝毫情yù的吻。说完他走进浴室,闭上门。
齐乐天打开花洒,调到最凉的水温,脱掉衣服站进浴缸里。头顶浇下的水寒冷刺骨,却总也比不上兰姨寥寥数语刺得深。
这一夜齐乐天睡得很迟。他在浴缸里坐了很久,久到浑身僵硬,才想起第二天就要开工。他整个人被冻透,起身时双腿都在打颤,围一层浴巾一层浴袍都毫无作用。
齐乐天只睡了四个钟头就被生物钟扰醒。他头疼得很,嗓子连带着耳朵也像烧着一般。他连忙找了两片感冒药吞下肚,打算再休息一会儿,没想到楼下却传来一股糊味。他不安心,干脆裹了两层衣服起床。
张嘉明还是前一天的张嘉明,他的噩梦,他的求欢,他的邀舞,全都留在昨日。今天又是完全崭新的,他们回到安全的壳子里,一如既往。
见齐乐天下楼,张嘉明撂下报纸,倒了杯咖啡放在手边,为齐乐天拉开椅子。
餐桌上有一座吐司叠成的小山,有的发黑,有的焦黄,有的颜色和原来无区别。桌上还有三种果酱,花生酱,黄油,还有奶油干酪模样的东西,一字排开,简直让人看花了眼。
张嘉明邀功似的讲:“来,尝尝我的手艺。”
齐乐天挑了一片看起来不太焦的,抹上覆盆子酱,送进嘴中咬了一口。他发誓,这是自己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白切片面包。
“大厨,怎么样,我是不是挺有天分的?”
齐乐天笑着点头。他说“是”,声音哑得像另一个人。
张嘉明不可能听不出。他皱眉,表情不算和善。张嘉明问齐乐天昨天是不是太累了,齐乐天不说。他又问昨天是不是冻着了,齐乐天还是不答。张嘉明实在没辙,他说客房本就比别屋冷,今年更是冷得出奇。
“今天晚上你别睡客房了。”张嘉明为他端走咖啡,端来一杯热水,“来跟我睡。”看齐乐天还打算开口,张嘉明连忙补充,“我是导演,不准反驳我。”
吃完饭后大约九点过半,张嘉明估算了下时间,便招呼齐乐天准备出发。齐乐天拿上剧本,坐在张嘉明的副驾位置上。没有助理,没有经纪人,未来这几十天他要和张嘉明同进同出,去同一个片场,回同一间房。
好似亲密无间。
去片场的路途出乎意料地顺利。才十点出头,他们就到了。
第一场戏,被场务安排在正午拍摄。时间充裕。
见了张嘉明,正在忙碌的剧组工作人员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和他问好。他们握手、拥抱、贴面,像许久未见的老友。跟在他身后的齐乐天,收到同样的热情。张嘉明向工作人员介绍齐乐天,说这是自己的男主角。而后张嘉明一一为齐乐天介绍:摄影师布莱恩和他的副手及助理,灯光师史蒂夫,场记马克,以及道具师、灯光师,等等等等……除了化妆师和服装师国内方面的工作人员,其余都是当地人。
每一位工作人员,张嘉明都能讲出和对方合作过几次,合作过哪些作品,合作时候的趣闻他也如数家珍。
齐乐天这才明白,张嘉明执意在国外取景,或许不全因倒霉蛋的经历大多在国外,找大批外国人做临演,要搭棚,搭出一个异域小镇,不如直接在国外拍方便。眼前这些母语甚至肤色都与自己不同的人,才是张嘉明的固定班底,是张嘉明一直以来的合作对象。他们真的是张嘉明的老友。
齐乐天一直关注张嘉明的消息,却连这些都不晓得。他想,关于张嘉明的点滴,自己到底还有多少不晓得?
这哪里像对方的男主角,简直和陌生人没太大分别。
“齐乐天,欢迎来到《孤旅》的拍摄现场。”
张嘉明张开双臂,身后是他的片场。有些人在调试设备,有些人在布景,有人在布光,群众演员凑在一起聊天。一部电影的拍摄即将拉开序幕。
而张嘉明是这一切的主宰者。
齐乐天几次闭上眼又睁开,才敢确信自己所见并不是梦境。
按拍摄要求,齐乐天没有上妆。他换了更普通的白T恤、洗旧的牛仔裤和运动鞋,背上硕大的双肩背包。混在旅客中毫不起眼。
一切准备好,刚好是开拍时间。
就是现在了,齐乐天提醒自己,这就是自己的梦想,这就是自己一直等待的时刻,现在终于到来。
第一场戏拍项北进店买东西。这场戏齐乐天只要从远处的标记走近,在店门口停下来抬头看店家门牌,然后走进去就可以。毫无难度。
机位已排布好,各个部门在导演的示意下准备就绪。然后齐乐天听到从远处传来的张嘉明的声音,对他说——
“开始!”
齐乐天向前走。现在他就是项北,他被未婚妻抛弃,独自踏上异国他乡之路。这是他一直想来的地方,可是身边已经没有另一个人陪伴,一切美景都成了空。
齐乐天还没到店门口,远处的张嘉明就开始喊卡。
不对,这个镜头不是这样,齐乐天想,自己还没演完。可是副导通知他再来一遍。
齐乐天有些慌,一场十分简单的戏,他搞不懂为什么要拍第二条。可他还是乖乖走回原位,等到张嘉明喊过开始,重新再来。
这次他还没走到一半,动作又被打断。
齐乐天当然遇到过一场戏拍好几条的状况。但那不是单纯走路,要复杂太多。他搞不清自己哪里做得不对。
哪想张嘉明居然直接冲齐乐天吼:“齐乐天,你怎么回事!”
齐乐天第一次见张嘉明气成这副模样。张嘉明摔开耳机,从监视器后直冲他走过去,神情和传说中拍戏状态的张嘉明一点都不一样——据说片场上的张嘉明对演员向来是一等一的温柔,从不发脾气,从不大声说话,也从不指导演员演戏。他让演员一遍又一遍来,直至达成他想要的效果。
齐乐天听无数同张嘉明合作过的演员如是说。
可是他眼前的张嘉明,眼神凶煞,用英文吼他,在这么多人面前一点情面没给他留。
和张嘉明做邻居也有阵子了,他高兴他生气,齐乐天多少看得出。
比如现在,张嘉明站在齐乐天眼前,几次要开口,话都没说出。他又气又急,那模样前所未有。
齐乐天被张嘉明也惹慌了神,仔细回忆自己的动作,应该没太多差池,位置也很精准。他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开口叫:“张老师。”
张嘉明不爱说戏出了名,同他合作过的演员,宣传期少有不拿片场的张嘉明说事的。他们都说张导简直像微笑的魔鬼,达不到理想效果就得一遍遍重来,要是问哪里不对,问演戏的意见,张嘉明只会讲“你是演员,自己考虑”。
齐乐天根本没期待得到回答,可是他自己实在想不透。否则这场戏可能一天都拍不完。
“能不能告诉我,我哪里表现不对?”
“你问我?
还好,张嘉明没摆出传说中寒森森的笑脸,跟他讲让他自己想,然后再来一遍。
“副导跟我说从A点走到B点,在B点减慢速度走到C点,然后抬头。”
“对啊!就是这么简单一场戏,你普通走过来就好,干嘛一副死人脸的模样!”
现场没几个人听得懂中文,可张嘉明话中透出的怒气,或许不懂中文也听得出。
“我觉得项北他一定很难过,所以高兴不起来。”齐乐天解释自己的表演。
“他有什么可难过的?他到了自己一直想来的地方,看到了一直想看的景色,达成了多年以来的愿望,美好的前景等着他,他凭什么不开心?”
“他被爱的人甩了,我觉得他还没想通。他要独自一个人旅行,一个人走过那些地方。那些地方他本来打算和未婚妻同行。有句话叫触景生情吧,他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
张嘉明没有打断他。这位传说中独断专行、丝毫听不进别人意见的大导演居然在听自己说话,齐乐天多了些勇气,继续说下去:“张老师,我认为,项北是个非常可怜的人。”
听他说完,张嘉明抓起他的手臂就走,走得偏离了拍摄现场的位置。齐乐天听懂张嘉明喊“等下再继续拍”,可他还是不明白张嘉明打算去哪儿。
现场有辆房车,里面放着各种道具和衣服。张嘉明把他推到车上,锁上车门,拉下窗帘,狭窄的空间密不透风。
被张嘉明一直近距离盯着看,齐乐天脸上的尖厉也稍稍褪去了些。张嘉明为他换了个环境,他又变回齐乐天,不带一丁点项北色彩的齐乐天。
“张老师,拍摄时间不是很紧吗?”
“是,所以我们要说清楚。”
“你说,我听着。”
齐乐天发觉自己事先准备做得不够充分。他没看足够多遍张嘉明影片的拍摄花絮,他不记得张嘉明有把演员关到小黑屋的嗜好。
在静止的空间中,时间仿佛变慢,一分一秒被无限拉长。齐乐天如坐针毡。
听张嘉明深吸一口气,齐乐天连忙扯回自己的思绪,专注在张嘉明身上。
张嘉明说:“齐乐天,我以为你懂我,我以为我在你身上可以少花点心思。”
张嘉明的失望显而易见。开拍前齐乐天一直非常担心,无论排练多少次,他总觉得不够。他不希望张嘉明失望,他希望自己的表现毫无差池。结果居然与对方的期待南辕北辙。
齐乐天深陷在汪洋中,张嘉明捏碎了手上那根浮木。
他不知自己哪里理解错,他需要讲清楚。
“张老师,项北什么都没了。”
“不对。”
“他最亲近的家人都没了,工作也遇到很大的瓶颈。”
“不对。”
“他原本是风景摄影师,结果因为结婚的原因,他没办法再上山入地跑遍整个世界,必须改行。可他改行不成功。”
“不对。”
张嘉明声音平静得可怕。齐乐天宁愿他发怒,宁愿他喊出来,宁愿他能够彻底发泄出情感。齐乐天愿意为张嘉明承受一切。
“项北连最爱的人都失去了。”
“齐乐天,你不能因为这样觉得他可怜!项北的经历再曲折,他也从没放弃过。不要随便觉得一个人可怜。”
完全跑偏了,齐乐天心想。他已经不记得最初争辩的点是什么。一场戏的理解?根本不是。他们现在争的可能不再是角色,而是跳脱角色外的东西。
这样做不专业,自己是,张嘉明也是。他想张嘉明应该也料到,也发现了自己的不合适。
张嘉明稍微冷静些许,音调也变回平时的张嘉明。他说:“齐乐天,项北他不是你的,是我的。”
“我知道的,张老师,我当然知道,”齐乐天靠近张嘉明,他们距离变得非常近,可他看不到对方眼中的自己。他一字一句对张嘉明讲:“项北是你的一部分。可是我从项北跳出你脑子以后就跟着他。我看他出生,看他成长为现在的样子。张老师你还记得,那间破屋子里面,只有我和你,你让我看这部剧本,”齐乐天说得声音发颤,眼睛闪光,“请相信我,张老师,我对他的感情不比你浅。”
齐乐天讲过喜欢的张嘉明影片中的镜头,也讲过喜欢的表现手法,但他从没讲过根本的原因。那时候他不确定二人关系是否亲近到可以分享这个信息。
他爱张嘉明的影片,是因为他可以在里面看到自己。他懂那些人的挣扎,那些人的困惑,他觉得许多台词字字句句都是戳在他心头的针。
他觉得那就是张嘉明的一部分,也是自己的一部分。
他觉得那就是张嘉明,也是他自己。
齐乐天从未预想过,一个生活经历和出身环境与他相差甚远的人,居然是他所认为的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
打从一开始,齐乐天就投入太多感情,以至于没有办法完全客观地看待张嘉明的作品。
他和张嘉明的距离前所未有地拉近。他们之前说话、排练、吃饭、上床,两个人之间的亲密举动,能做的都做了个遍。可即便是邻居,中间也隔堵墙,是两道分别上锁的门。这回他们从早至晚同出同住,睡一张床,没有任何罅隙。
齐乐天不自觉地通过表演,把自己的改变带入了角色中。他们为角色争辩,为角色分歧,本就因为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人,看事情的角度完全不一样,完全正常。
但齐乐天清楚,这一次是他太私人,太情绪化。他在项北中投射了太多自己的影子。
张嘉明所有的主人公都是爱不到,求不得,失去以后才发觉到失去。他们最终只得一无所有,惨淡又积极地向前走。
项北简直如同那些人的集大成。以往张嘉明的片子中有更多的角色,好的坏的倒霉的欣喜的,都由大家分摊。但这次只有项北,所有好的坏的全要他一人担。他经历了许多艰难险阻,最后等到了他的希望。他怎么会可怜。远处发动机声响起来时,他应该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这个角色,当然不会是死气沉沉的脸。可齐乐天也不觉得,人生经历过那么多,还能在独自踏上旅途时喜笑颜开。
“张老师,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试一试。”
齐乐天转身推开车门,走到日光之下,走回原来的位置。
张嘉明下令,各部门注意,准备开拍第三条。他环顾片场,最后视线落在齐乐天身上。
站在那个位置的,仿佛已经不是齐乐天了。张嘉明喊开始,远处的人向他缓缓走近。那个人不再是一副死人脸,也不似其它旅行客一般兴奋。张嘉明感觉到那个人不单单是旅客,他在探索,在寻找。他在发现人生失落的部分。
他就是项北。
他理所当然是项北。
按照拍摄计划,第二场戏是项北买糖果的戏。抓准状态之后,齐乐天的表现很精准。可到摆弄三脚架支摊子拍景色的戏,张嘉明又有意见。
为演好摄影师的角色,齐乐天特地向专业人士讨教过,也时常盯着张嘉明拍东西的样子。齐乐天这回问张嘉明哪里错,张嘉明答得急,说两句中文,英文就蹦出来了。虽然具体词汇听不懂,齐乐天倒明白了张嘉明要表达的意思:摄影这东西只可意会,有经验和没经验的人,姿态都不一样。齐乐天的动作太匆忙,不够自然,作为对职业相关时时刻刻苛责的张嘉明,齐乐天的表现不够。
现在已是夕阳落山时。张嘉明喜欢用自然光,能达到完美光线的时间很短暂,可以说他们一分钟都耽误不起。
实在没办法,张嘉明在拍摄生涯中头一次走到摄影机前,亲自举着道具用的相机,为齐乐天把他想要的效果和姿态摆了一遍。说实话,齐乐天看不出太大的不同,他试着做张嘉明的动作,还是不对。
眼见太阳愈发贴紧地平线,张嘉明告诉齐乐天,不要把拍摄对象想为风景,而是一个人,他一直以来放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个人。他只能透过狭窄的取景框看到整个世界。那个人,就是世界的中心。
齐乐天立刻明白。
他顺着张嘉明的指导支起三脚架,架上相机,然后眼睛凑到取景框前。这次齐乐天眼中不再是空洞的风景,那里有一个人。那个人坐在监视器后,一动不动观察他的动作和表情。
那个人冲他笑。
这一回,张嘉明终于喊了通过。
第一天的拍摄,有惊无险地结束。
可齐乐天还愣在原地。他仍旧在看着相机,看着相机中天幕渐燃,风景在暗调光线中化作黑色轮廓。直到副导演提醒他已拍摄完毕,他才匆匆收拾好布莱恩友情提供的道具,交给道具的主人。
张嘉明没想到,自己临时起意的指导令齐乐天无法抽身。他有些好奇,齐乐天眼中看到的人,到底会是谁。
张嘉明与各位工作人员告别后,就去喊齐乐天换下戏服,准备回家。齐乐天看向他,满脸倦怠。
齐乐天去房车里收拾完毕,顺便简单冲了个澡。他怕张嘉明等太久,头发没吹干,便急匆匆穿了衣服跑出来。张嘉明正靠在房车边等他,闭着眼,眉间一道纹路刻得更深。
也难怪,一天鏖战之后,他们几乎都被抽空。齐乐天拽张嘉明的衣袖,对他说我们走吧。
张嘉明开车瞟得到齐乐天。齐乐天抱着膝盖,头倚在车窗上,像是要睡着一样。行至大路口,张嘉明刚好遇到黄灯变红。这个路口的红灯时间久,他分了心,打开收音机,给车里制造点动静。齐乐天还是不理他,也不说话,他就抬起手,用手指卷起对方发梢,然后松开,往复几次,齐乐天终于跟他讲要他专心开车,变绿灯了。
“张老师,我们今天晚上吃三明治好不好?我不太想做饭。”
“我知道。我们不吃三明治。”
“抱歉,我刚发现。”齐乐天才发觉,张嘉明没走回家的路,“我路感不好,拍戏之外很少自己开车。”
齐乐天跟张嘉明讲,自己是传统意义上的路痴。走路还好,开车一定晕头转向。他十几岁时有次拍戏,有天偷偷开道具车出去,结果开到油箱见红,也没找到回片场的路。
“你无证驾驶?我以为你是乖孩子,没想到还会干这种事?”
齐乐天皱了皱眉,他的表情一点也不高兴。他说:“我哪里乖了,我根本不乖。”
“生气了?”张嘉明蹭了蹭齐乐天的脸。
张嘉明总觉得,齐乐天这个人负面情绪表现得都很淡。稍微哄哄,或者他自己想通,也就过去了。刚才跟他吵架是,现在生气也是,他都轻言细语,没有喊,没有大叫,仿佛一块石子投入大海中,掀不起丝毫波澜。
张嘉明觉得自己应该宽慰对方,可他张了张口,最终没找到合适的方式。他开到离住处不远的一家小饭馆,在露台上一人解决掉一碗大份的牛腩河粉。
或许是在紫苏、薄荷和青柠味道的刺激下,齐乐天稍微精神了些。吃完饭他们说了会儿话,聊起刚才飞到他们桌上求食的水鸟。张嘉明揶揄他,让他庆幸自己食物已经吃完,否则那东西太厉害,他根本抢不过。
直至余晖落尽,无数虫蛾飞扑,撞进他们桌上的蜡烛,张嘉明才付了钱。他们手牵手走回车中,回到住处。
回家后张嘉明简单收拾一下,去洗澡。洗完澡他没看到齐乐天,便下了楼。
齐乐天正窝在客厅的小沙发里,腿上平摊剧本,开着电视,注意力却在别的地方。白炽灯的光照得他眼瞳变成琥珀色,发梢染金光。张嘉明感觉齐乐天好像瘦了,在镜头前像张纸片,毫不起眼融入环境中。他甚至感觉齐乐天变得透明,稍微不注意,就会飞走,像精灵飞到丛林深处,消失不见。
张嘉明轻声叫“小齐”,齐乐天回过头。他的眼中,有碎钻的光泽。
他走到齐乐天面前,低下头,如同昨日那样亲吻齐乐天。这一次他亲的不是额头,是齐乐天的嘴。他们之间有一段距离,这个吻并不轻松。齐乐天闭着眼,而张嘉明则微睁,齐乐天的表情和姿态他尽收眼底。
齐乐天的脖颈抻成一条直线,喉结在亲吻中上下翻动。张嘉明将舌头探入齐乐天口腔中,撬开他紧闭的牙齿,卷住他的舌尖,来回舔舐。
一缕银丝顺着齐乐天唇角滑落,晶亮动人。
停不下来,张嘉明发觉自己根本停不下来。他想看眼前这张平静的脸泛起波澜,想看齐乐天笑,看齐乐天哭,想听齐乐天被碰触到敏感点时发出甜腻的呻yín。齐乐天显然已经有了反应,面色潮红,大口喘气。他直视张嘉明的双眼。张嘉明眼中是赤裸的欲望,单纯,没有任何其他情感。
他们都太专注,太沉溺于情yù中,根本没注意到推门而入的脚步声。
“嘉明,我跟你讲过多少次,回家要注意锁门。”
齐乐天听得心跳漏跳半拍。他身体绷紧,根本来不及和张嘉明分开,只得保持现在身体相连的姿势,把头放更低一点。
他希望哪里能生出个洞,让他把脸埋进去。
张嘉明没反应,进门的人也没再多说一句话。齐乐天脑袋嗡嗡炸响,再听不到别的声音。半晌,他稍微清醒点,硬着头皮问:“张老师,谁啊?”
“我妈。”张嘉明不情愿地从嘴里挤出两个字。
齐乐天简直无法抬头,面对这位自己从小就怕的长辈。他在张业明的片场见过任嘉泉几次,除了打招呼,别的话没讲过一句。
片场的她向来不言不语,在导演椅旁从头安静地坐到收工,用一双发蓝的眼睛盯着芸芸众生。齐乐天从哪听说过,张嘉明母亲的祖父是外国人,传说里金发碧眼的那一种,所以模样也和别人不大一样。
齐乐天却觉任嘉泉生得发冷,和喜欢逗他开心找他玩的张嘉明截然不同。张嘉明眉眼像他父亲,鼻挺嘴薄更像母亲。他那张脸随着时间推移愈廓分明,难怪别人都说,张嘉明生得洋气又好看。齐乐天也觉张嘉明好看,好看得他常移不开眼。
然而此时,他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不幸中的万幸,大概是他们急得衣服都没脱,不该露的地方一点也没露。
“你来干什么?”张嘉明字字发冲,听来没好气。
“这是我家,我怎么不能来?”
“如果我没记错,这房子现在在我名下。”
“那我就不能来?”
“我以为你们不会再踏进这房子半步。”
齐乐天看到那些年的全家福,猜得出这一家人关系不太好。可张嘉明对亲生母亲讥言相向,齐乐天着实没想到。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那一家三口在片场里从未有过深入交谈。就连吃饭和休息,张嘉明都经常跑去找齐乐天。而他的双亲,自始至终从未交流。
业界都当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毕竟张业明和任嘉泉以制片人身份一起上台领最佳影片奖,总会含情脉脉亲吻对方,感谢对方,称赞对方是自己事业和生活中最重要的人。
他们的合作是那样成功,几十年下来,嘉明公司俨然站在业界霸主的位置。
谁还会怀疑眼神背后的真假。
任嘉泉被张嘉明辩驳得说不出话。可她也不恼不焦,仍居高临下看着他们,齐乐天从背后都能感觉到簌簌凉意。
“任女士,没看到我们正在办事?”张嘉明见对方无意离开,开口问道。
“快办,办完我有话对你讲。”
张嘉明拍拍齐乐天,在他耳边说“抬腰”。齐乐天扶着他,身体缓缓上提,头还是埋在他胸口不敢抬起来。他看齐乐天耳尖红的模样特别可爱,轻笑着咬了一口。齐乐天又一紧,裹得张嘉明抽了口气。如果不是有别人在,他肯定能压着齐乐天再来一次,让对方再次沉溺于自己。
他亲了亲齐乐天的面颊,又顶了两下腰,直到齐乐天捏着嗓子求他别再动了,他才恋恋不舍从齐乐天身体里抽出。
整个过程,仿佛他的母亲完全不存在。
任嘉泉或许对此习以为常,转身拿了个杯子,涮涮干净,接了一杯水,倚在池边喝了两口。杯边沾上她艳红的唇膏印,她用手指蹭掉。很快,她听身旁有人说:“麻烦让让。”
张嘉明捏着灌满的保险套,扔进水池下的垃圾桶里。
“你来了怎么也不跟我们联系?”
张嘉明抬眼看她,神色里都是不可思议。他问:“我为什么要和你们联系?”
“你独自在国内,现在来这边拍片,不该和你的父母联系?”
“任女士,你不觉得自己的话听起来特可笑?”张嘉明冲沙发一角的齐乐天说:“小齐,我们上楼。”
齐乐天用毯子裹着身体,不肯探头。
“嘉明,别太过分,说得好像你不该来看看我们。”
“你想让我怎么看你们?”张嘉明叹了口气,“看你们吵架,还是看你们连着几天一句话都不说。”
张嘉明的声音听起来很倦怠。这种倦怠与拍了一整天电影无关,他听起来像是豹折牙隼斩翅,伤痕累累后只剩一丝气力挣扎爬行。
齐乐天终于肯掀开头上的毯子。他发现任嘉泉在看张嘉明,张嘉明则背对她,盯着自己。他感觉张嘉明心上有道疤,用铜墙铁壁遮住,看似坚不可摧,实际上面有道轻易就能撬开的裂缝。有东西一直横亘在那里,砍不掉,挥不去。
齐乐天几乎忘记了方才尴尬的场景。他冲张嘉明伸出手。
他愿意和张嘉明上楼,他愿意和张嘉明走。
他愿意陪张嘉明去任何地方。
“那你在这边待几个星期,打算当我们不存在?”任嘉泉开口,生生割裂了他们靠近的手。
“你们当我存在过?”
“嘉明,你怎么说话呢!”任嘉泉平静的脸终于绷不住。她抓不住的杯子摔进水池,咣当作响。
齐乐天惊讶得手僵在半空中,缩回来不是,就这样放着也太滑稽。
“我说得难道不对?”
“你走了这么久,根本不想念我们?对不对?乐天,你应该也想见……”
“你不要拖齐乐天下水!不要绑架他的感情!你这样逼着他算什么,逼着他说同意?就像你们当年对我那样?”张嘉明气得抽回手,攥紧拳头,下意识摆出自我防卫的姿势。他关节发白,声音听上去不再正常,“我还不如一条家养狗!”
“嘉明!”
“养狗起码知道遛狗,知道喂食,狗舔舔蹭蹭主人起码有反应。我呢?如果我是你们的狗,我从小被丢到宠物中心养,你们看都不看一眼,我还要陪你们出去秀。几十年过去了,你们才想起来丢块骨头给我,就当我要跪着趴在你们面前说谢谢,是不是!”
“有客人在,你说话注意些!”
“随意,你高兴就好。走的时候关上门。”
张嘉明深深看了自己的母亲一眼。他看起来疲惫不堪,仿佛无法独自离开。他走向齐乐天,齐乐天也站起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勾住对方的腰,一起向楼上走去。
这次齐乐天没有去客房。他跟着张嘉明进了主卧。
张嘉明上了床,他让齐乐天也跟着。说完他把齐乐天圈在怀里,动也不让对方动一下。
齐乐天很少被人这样拥抱,也不曾这样拥抱别人。他后背贴着张嘉明的胸口,二人之间的距离只有薄薄两层布料。张嘉明体温很热,像一团封闭在密闭空间中的高温气体,渐渐膨胀,如果无处释放便毁灭一切。
可齐乐天也不知说什么好,他任张嘉明解开刚穿好的睡衣,任张嘉明再次挑dòu他欲潮未退的敏感点。他也想亲张嘉明,也想抚慰对方,可张嘉明抱得太紧,他根本无法抽身。
张嘉明再一次进入齐乐天身体,齐乐天感觉有点疼。那种疼痛不是来自于二人的部位,而是更深处,更加隐秘的部位。他没把那里给人看过,甚至他自己也看不清。这回张嘉明没带套,也毫无温柔可言,动作太快又太猛,将齐乐天推至欲望的巅峰后,就再没让对方落下。他一只手箍住齐乐天,另一只手抚摸齐乐天的嘴。张嘉明伸进齐乐天嘴里两根手指,把齐乐天的身体扭向自己,扭到极限的位置。他亲吻他,啃噬他,太用力,磨蹭出血腥的味道。
时间被拖长,被放大,变得无穷无尽。他们都不知道这场纵欲几时结束,在张嘉明离开齐乐天身体时,齐乐天已是睡着的模样。
张嘉明射在齐乐天的里面。容纳过他的部位,随着抽出,几滴溅到靛蓝色的床单上,异常显眼。他抬起齐乐天的腿,为他挖出自己留在他身体里的东西,然后擦净沾满润滑剂和的大腿根。他帮齐乐天穿衣服,动作可能略大些,齐乐天像是醒了,转过身面对他,艰难地抬起眼,叫了句“张老师”,就又闭上眼睛。
“睡着了?”张嘉明轻声说。
齐乐天没反应。
张嘉明也躺下,躺得离齐乐天很近。他将齐乐天揽入怀中,舔齐乐天唇上凝结住的血珠,舔对方湿润的眼角。
他也困倦了,头抵上齐乐天的胸口,闭上眼。
翌日清晨,齐乐天醒来,天还是黑的,张嘉明却已不在他身边。他们今天开工早,要趁着凌晨和傍晚拍夜戏。天气预报是阴天,还有很大的下雨概率,算天赐美运。
跨越半个地球之后,张嘉明变得觉浅,每天起得都比齐乐天早。拜张嘉明所赐,齐乐天索性也吃得到火候越来越好的切片吐司。他饭量也变大,原来是两片的量,现在加倍,张嘉明倒是没什么变化,每次吃完定量的两片后,手肘撑在桌子上喝咖啡,顺便看着齐乐天吃饭。
齐乐天每每被盯得不好意思,也找不到话说,只得对面包本身发表意见:例如“好吃”、“好吃极了”、“这真的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吐司”。
张嘉明听了问他:“是不是我给你一盘土,烤成吐司的形状,你也会觉得好吃?”
齐乐天犹豫半天才回答:“倒是不会……”
张嘉明笑了笑,撩起齐乐天遮住眼睛的头发,为他别到耳后。他勾了勾齐乐天发红的耳尖,才抽回手。他的样子,就像前一夜什么都没发生过。
没有争吵,没有疯狂的,也没有张嘉明变了调融了哽咽的声音。
这天拍摄计划是汽车旅馆的戏。这段戏不少,是项北踏上充满霉运之旅的前奏和起点。这段大多是夜戏,要趁光不太强的时拍。本来国内拍也不是不行,可张嘉明总嫌摄影棚建不出荒野中汽车旅馆的风情,硬是在紧张的拍摄计划中挤进这一段。
前半段拍摄得异常顺利,往常日出的时间,还不见晴亮。他们连着拍了四个多钟,剧组工作人员才去吃早饭。
齐乐天坐在布莱恩身旁,用尚有些生疏的英文和对方聊天。先前张嘉明批评过他姿态不对,他无法不在意,便向专业摄影师讨教。他把布莱恩的话录下来,一遍遍仔细听,实在听不懂才问张嘉明,让张嘉明帮他翻译。
剧组早餐结束时天还是阴的。大家正说运气不错,打算一鼓作气,赶在午饭前拍完。可是天公偏偏不作美,居然在各部门都做好准备时放晴。
太阳太好,晃得人眼晕。这已不是用减曝几档就能解决的光线问题。张嘉明走到几台摄影机旁,来回看了看,决定暂时休息,等天色合适再继续。
齐乐天怕晒,躲到树荫下,远远看着张嘉明在长桌旁喝咖啡,似阳光下的一团黑雾。齐乐天拿着张纸写写画画,然后折了几折,找人要了个信封塞好。他黏住信封,站起身,冲注意到他的张嘉明,冲他的日光走去。
站在张嘉明身旁,齐乐天松开手,不偏不倚,信封刚好落在张嘉明眼前。
张嘉明撕开信封,里面是张边缘参差不齐的纸,像从齐乐天记生词的本子上撕下来的。上面写着一行字——
张嘉明,你好,我是项北。等你有时间了,有兴趣聊聊吗?
张嘉明刚好在喝咖啡,看到纸上的内容,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他看了齐乐天一眼,齐乐天以奇迹般的速度坐到布莱恩身旁。他兴致勃勃地和布莱恩聊如何拍照。布莱恩看起来很喜欢这位徒弟,他甚至让齐乐天摸了自己最宝贝的相机。
不知怎地,张嘉明看着那二人讨论的样子,有些高兴。
张嘉明找旁边的副导要了根笔,在纸上写了一句话。齐乐天给他的信封被他撕破了,纸无法再装回去,他就叠了个纸飞机。张嘉明冲飞机头哈气,手腕一抖,纸飞机在蓝天下划了道圈,恰好飘到齐乐天眼前。
齐乐天仿佛早就预料到,不用看,便接住了纸飞机。他和布莱恩说着话,手指灵活地展开那张纸,装作不经意低头瞧了瞧。
看清张嘉明的字,齐乐天嗤笑一声——
项北,你的语气真像约炮。
齐乐天写了一行字,把纸团成一团,扔给张嘉明。
张嘉明打开看,上面写着:如果我说是约炮,你跟我约吗?
不约。我现在有个很好的床伴,和他做的感觉特别棒。我不想跟别人搞。张嘉明在纸上写。
他把纸条折回飞机的形状,刚要往齐乐天的方向扔,一偏头,看到不远处树林中反射的阳光。他突然想起前些天齐乐天说有人跟着他们偷拍,便突然发觉,那光非常像镜头反射的。
“谁!”张嘉明本能用中文喊。
树林中刹那传来枝叶抖动的响声。张嘉明拔腿跑去。
张嘉明在林中穿梭自如,亏得在国外住过一阵子,比偷拍者跑起来更有经验。很快,张嘉明就看到了对方的背影。他手长腿长,一伸手,便捉住了逃跑者的衣领。
那人个子不高,力气看起来也不大,被张嘉明一拽竟然抱着手里的东西,仰面栽倒。
张嘉明定睛一看,是个他完全想不到的人。
“你怎么在这里?”
他确信这是与自己所居住城市相隔太平洋的北美大陆,是一个主要以讲英语为主的城市。眼前这个人,和周遭一切太格格不入。
摔倒的人无奈地扬起手中相机:“拍你啊。”
张嘉明倒是不得不赞赏对方的专业精神。他曾经的床伴曾对他说,这位业界人见人厌花见花败的大狗仔先生,为了蹲点拍摄对象,天寒地冻在外整整熬过一夜。他不知道,这个人升任主编后为了蹲点,居然还肯飞越重洋。
“周正先生,你这是……想制造谁和谁在片场不和的小道?”
张嘉明被迫了解过一些,周正最爱干的事儿就是揭露谁和谁又厮混在一起,谁和谁在片场又为了谁而不和。这个人拍东西很拼,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什么苦都吃得了。
所以这个圈子最肮脏下流的一面,他几乎都见过。许多明星不愿理睬他,见到他也要礼让几分,都是因为他手里说不定攥着什么料,哪天看心情抖出来,就是一场血雨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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