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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笔新看书网 > 张嘉明齐乐天 > 第21章 七 · 未来(3)
 
之前合作颇为良好的出版社,在年初策划了一系列新的杂志,其中一本是面向男性读者的时尚生活类杂志。这本杂志的主编是之前《光影》杂志那边过来的编辑,和张嘉明有些私交,先前合作一直不错,此次便联系到管月,邀请张嘉明作为专栏作者。主编说考虑到张嘉明拍片或者剪辑时太忙碌,没时间动笔,专栏计划隔月出现,并且写作题材完全任张嘉明选择,只要符合杂志整体风格即可。

管月自然答应,说张嘉明添个身份没什么不好。张嘉明倒是不讨厌写东西,况且对方给他足够自由,也是刚出道时期对他照顾有加的编辑,张嘉明便顺着公司的意思接下了这篇专栏。

张嘉明很清楚,自己现在最想写的,莫过一个人。他现在许多话,也只想对那个人说。

他知道自己并不体贴,更没有爱过谁,所以自从知晓自己心意后,他总担心自己做得不好,没有给予齐乐天足够的爱。可齐乐天那么好,他不愿对方再受一点波折委屈。他选择把心底模糊的感情,以及期望的一切,全都讲出来,讲给这个世界听。

他希望在力所能及之外的部分,有这个世界可以给齐乐天足够的爱。

张嘉明眼中又出现了齐乐天的脸,一个明晰的形象。他试图去寻找一个词汇去形容齐乐天,可那实在太困难了。越是了解一个人,便越发难以使用某些刻板的词汇对这个人加以界定。张嘉明删除了那些赞美对方的词汇,他发现任何言语在那个人面前都如此苍白无力。从别处看来学来的情话,更不足以表达。

自己曾经趴在医院的桌板上,用漏油的原子笔给齐乐天写一封信。他那时还不清楚内心涌动为何种感觉,他只清楚要把这些话写下来,写给齐乐天看。

如今,他所做不正是相同的事?

张嘉明重新将光标移到文档开头。他敲下自己的思念,敲下一个人抱着罐罐瓦瓦走进他的房间,自此也走进了他的生活。他感谢对方自始至终相信自己,没有放弃自己。张嘉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了濡湿的痕迹。他摘掉眼镜,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回来继续敲击键盘。他与齐乐天之间的回忆镀上一层金色,填满心中的空荡,仿佛乌云尽头的金边,那之下就是万丈金光的太阳。

他感到胆怯,却充满力量。

他写道——

我有一次邀请你跳舞,你没有答应。我看到你自己一个人在月下独舞,就想为你补偿一支舞。

后来我们在停车场,下大雨了,你在雨中独舞。我非常后悔手里没有摄像机,因为那是我今生所见最美的风景。我想邀你跳一支雨中曲,可是我没忍住,最后亲了你。

那支舞我至今还欠着你。

后来我在电话里对你哼唱我们的旋律,你答应我愿意与我共舞,我非常开心。

如果你跳得还不满意,我愿意教你,教会你为止。以一生为时限。

早些时候,周正以个人名义在景城美术馆举办了摄影展。展品里有他跟《孤旅》剧组去加拿大所拍摄剧照,便就肖像权等一系列问题联系了嘉明公司。念在影片本身快要上映,多些露面机会未尝不可,公司答应得颇为爽快,作为回报,周正送了嘉明公司一叠票,管月转头送了张嘉明两张,让他随意带谁去。

他联系了宋亚天,对方接起电话声音不对,腻得发慌,答一句“我和一川去过了”都断断续续。张嘉明送了他几句国骂,让他下次别大白天就办事,当心肾虚,便挂了电话。

无人陪伴,反倒落得张嘉明自由。他开展首日一大早就去了。那时人还不多,周正站在一张照片前和人聊天。见张嘉明来了,他上前欢迎,脸上一副玩味的表情。他讲了好几遍,不知哪阵风把张嘉明吹来,张嘉明答,是为了看看自己拍摄现场的场照。

周正展出的作品都是人像,为《今夜星光》所拍,最能吸引人的那些,莫过于未刊载的照片以及拍摄幕后花絮。

其中几张,是从未在杂志上出现过的《孤旅》的场照。张嘉明一般在现场穿简单的白衬衫牛仔裤,或者一身牛仔服,衣袖挽到手肘,头发乱蓬蓬的,一副耳机挂在脖子上。齐乐天在一旁听着,神情专注,张嘉明这才发现,齐乐天那时已经面容消瘦,只剩眼中的狂热和火焰。

张嘉明记得在昏暗的屋子里,他抱着齐乐天,让齐乐天别走。

他记得齐乐天在酒吧里对周正说“我不爱他”,然后他灌醉了自己。

他还记得在噩梦重现时,与齐乐天在狭窄的副驾驶位上相抱相拥。他也记得自己漫无目的地逃开,齐乐天在陌生的世界中找到他的踪影。

张嘉明一张张看过去,仿佛每一张照片变成影像,回忆的洪流随画面滚动,流入海洋。他被彻底包围住,越来越满,齐乐天曾对他讲过的字句裹在氧气中,钻入他体中,流进他心里。张嘉明想,自己是否在那时那刻就已爱上了齐乐天。但他不愿承认,不愿明白,他害怕被拒绝,也担心万一真与齐乐天在一起,最终落得自己父母的结局。

所以他情愿糊涂度日,多一晌醉梦贪欢。

按顺时针方向,张嘉明走到展厅内侧。正中那面墙,挂着张巨大的照片。这张照片他认得,拍摄《孤旅》时,有个周末他带着齐乐天去城里拍写真集,周正非得跟着。张嘉明拗不过,只能任他一同前往。

可张嘉明对周正的拍摄分外不满,他觉得周正拍得不好看,拍不出齐乐天的美好。他当时直接要过周正相机,为他“做示范”,示范之后,周正也在同一角度拍摄了同样的照片。

“想起来了?”张嘉明猛地回头,发现周正就站在他身后。周正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递给张嘉明:“我一直想找机会给你。”

张嘉明打开来看,文件夹里是两张照片。都是齐乐天的。

其中一张,和周正墙上挂着的那张背景角度都一样。当时齐乐天心情大好,排队买冰激凌,是张嘉明曾为了安慰他而买的那一家。他一口气要了四个球,黑绿,叠得比他脸还高。

看着齐乐天的样子,张嘉明小声叫了句“乐天”。他声音不高,周围那样嘈杂,居然也被齐乐天听到。

齐乐天猛地回过头,脸上混杂着惊愕、欣喜和难以置信。他鼻尖沾着冰激凌,嘴周更是夸张,一圈巧克力色的印子。他看到张嘉明举着相机,笑得弯了眼,用小勺每个球挖了一点,伸向张嘉明,冲他比“要不要吃”的口型。张嘉明告诉他“不用了”,右手手指按下了快门键。

周正当时看到,气得直摇头。他不愿别人在自己相机上留下印记,本打算删除,可是他没忍住,碰触了三角键。

展开在他眼前的,是张嘉明所拍摄的齐乐天。

自己镜头下的齐乐天,眼里是景色,是物体,是某个人,是一片空荡,是普通的拍摄者对被拍摄者,是近乎于套路和模式化的关系。

而张嘉明镜头下的齐乐天,眼里装着一个世界,有柔情,更有世间万物。

这张照片,配得上天下所有美好的词汇。

这另一张,周正压根不清楚它的存在。

准备摄影展的时候,他筛选自己照片,无论如何也没拍摄这张图的印象。他对比了时间,他突然想起,这张照片不是自己拍的。

摄影者是张嘉明,被拍摄对象是齐乐天。

他盯着照片,盯着看了好久,盯得双眼发酸。他小心翼翼,连带另外一张张嘉明的作品一起,拷贝到新的闪存卡中。他犹豫片刻,在彻底从自己电脑上删除之前,打印了两份,一份自己留底,另一份连同闪存卡一起装进文件夹中。

后来他终于得见张嘉明,也得以将如此珍贵的影像记忆交还给本应拥有它们的人。

齐乐天站在山崖边,他的身后是拍击海岸的潮水,是被夕阳燃透的火烧云,是无穷无尽的地平线。

风扬起他衬衫下摆,吹乱他的头发。他张开双臂,像展翅待飞,也像披风斩雨的雄鹰终于归巢。

这张照片物归原主,被原主放大,印在画布上,挂在电脑的显示器后。张嘉明写完了那份稿件,抬起头,眼中就是齐乐天拥抱世界的模样。

他突然想知道齐乐天好不好,疯了一样。可他一直担心打扰对方,他知道齐乐天忙,即使放了假也没空理他,现在夏季学期开学了,齐乐天更是抽不开身。他本想等齐乐天放暑假后去找他,或者等他回来。

可张嘉明的思念是要飘出来,扩散到大气中,随着风随着洋流,散布到这个世界。

真想给齐乐天打个电话。张嘉明想。

“正在呼叫齐乐天……”

张嘉明没料到,自己把心里话说出了口,而手肘刚好压在手机上,现代科技听从了他的心迹,为他拨出一连串数字。他手忙脚乱要挂断,结果这回电话接通倒是快,听筒里的人抽了抽鼻子,用英文说了句“你好”,嗓音沙哑。

张嘉明听齐乐天声音不对,问齐乐天怎么了。齐乐天也不答,哼哼唧唧,呼吸声音比平时粗重。张嘉明下意识开了视频通话,喊齐乐天接。齐乐天乖乖应了,文字排布的屏幕霎时被一张脸取代。房间不亮,齐乐天看似躺在床上,将醒未醒。他脸通红,眼角也是红的,面色憔悴,样子很糟。

张嘉明连忙问:“你怎么了?”

“张老师,是张老师?”

“是我。”

“张老师!”

“我在。”

齐乐天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的脸突然放大数倍,显示在屏幕上,伴随“啵”的声音,时近时远。张嘉明注意到,齐乐天居然在亲屏幕。他觉得特别好笑,笑着笑着,一抹脸,手心全是水。他也学齐乐天,嘴贴在屏幕上,想想自己这是第二次做这种无望又可笑的事情,偏偏隔着半个地球的异国他乡,有个人和他一样笨。

齐乐天亲了一会儿才发现不对。他拿远手机,眯眼盯着屏幕上的张嘉明,忽然用手弹了一下,嘴里嘟嘟囔囔“这么冷这么硬,不好亲”。

他说话声音哆嗦着,含糊不清,样子像醉酒,也像刚从几尺寒冰下的水里捞出来。张嘉明问他干了什么,是不是喝酒了,怎么变成醉醺醺的样子。

像暗涌寻到冰川裂缝,喷薄而出,齐乐天一打开话匣,就停不下来。

齐乐天说自己最近每天早早起床,去那个人家门口的公园演独角戏。那部戏十几分钟,他连演五遍,因为那个人每天早晨跑过他面前五次。张嘉明猜到对方是让齐乐天尝到失败滋味的工作室的演员,便问齐乐天结果如何,这回有没有被接受。齐乐天说自己连演一个多月,每天人家该怎么跑步还是怎么跑,看都没多看他一眼。即使狂风骤雨,他也不愿放弃微末的希望,独自站在空旷的草地上,一遍遍孤独地诉说着同一个故事。偶尔会有观众为他驻足,看完之后为他鼓掌,甚至也有要他再来一次的,这样齐乐天会演久些,直到观众散去,才拖着疲惫的步伐钻进图书馆,继续写他的论文。

齐乐天继续说,自己前两天提交的论文提纲助教不满意,让他回去改,说内容太多,一定会爆页数,按照这种方式写下去,最后恐怕不能过。而且他资料部分太多私人引用,不够专业。他重新改了好几遍,直到今天助教才勉强同意了他的构思。这样一来,距离论文的死线只剩一周,先前写过的东西大多都要推翻。

张嘉明听他这样连轴转,简直比演戏还要累,劝他休息一下,养好身体。

齐乐天死撑,说没关系,说只是最近天气冷,天天下雨,接连淋了几天雨,大概有些感冒。他头疼得没法写论文,也睡不着,正灌着酒,就听到了电话响。

“你这个人……自己怎么不注意。”张嘉明听齐乐天讲话连咳带喘,嗓子哑得不像样,要他别说了,他还不听。见齐乐天这样子,张嘉明真想立刻飞到他身边,堵住他的嘴,把他压到床上,让他好好睡一觉。

“张老师,我只是想做好。”

“你按你自己的想法做,量力而行。”张嘉明生怕齐乐天压力太大,旧病复发。

“张老师,我在想啊,我的力气到底有多少?演了一个月,那个人不看我一眼,那两个月呢?或者三个月?你说那人会不会看我一眼?如果不看我,我是不是该放弃。张老师,在英文里面,梦想和做梦都是dream。你说我的梦想是不是到了头,不该继续做梦。张老师,你说是吗?”

“不是。”张嘉明听了齐乐天的话有点急。这种话齐乐天原来不会对他说,死也要闷在心里,现在肯说出来,算是好的。他清楚齐乐天的脾气,心里更急,声音便拔高了些:“你不是说过,你最大的梦想是拍我的一部片子?”

“是。”

“你已经实现了。”

“是啊,张老师,你说得都对。”

“那还有什么能比最大的梦想更难实现。”

齐乐天讲,是有的,是最大的梦想实现之后应运而生的又一个梦想。简直如梦一样,不可思议。张嘉明问他是什么,齐乐天答——

“你。”

“我,是你的梦想?”

齐乐天点了点头,眼睛亮了一下又暗回去。张嘉明没料到齐乐天这样讲。他晓得齐乐天对自己的电影格外中意,可他以为那只是事业上的追求,再普通平常不过。

当梦想变成一个人,即使张嘉明再迟钝,也听得出话中有意。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振聋发聩。

“张老师,那时候我刚被你签下来,天天问管姐,我什么时候可以和你合作。她一直跟我说让我等,说总有机会。可我等了好几年,等到你不再是嘉明公司的老板,我还是离你那么远。后来我听说你把公司搞破产,没人敢给你投资,没人肯拍你的片子。”

齐乐天从床上爬起来,喝了口水,又哆哆嗦嗦钻回被子中。现在已经算夏天了,齐乐天那样看起来像冻得发抖。张嘉明问他是不是发烧了,他说量了体温是三十八度。张嘉明一听就喊他让他快休息,不再打扰他,可齐乐天怎么也不愿意,捧着手机抵在额头上,说好不容易才看到张嘉明的脸,不愿闭眼,闭上眼就看不到了。

张嘉明左看看右看看,揉了揉鼻尖,亲了屏幕上齐乐天的眼睛。事不过三,张嘉明心想,自己这辈子不想再亲屏幕了。

齐乐天见状笑了起来,他的屋子仿佛也亮了一点。他继续讲:“张老师,我不信他们,我以为你在酝酿更好的灵感。我在宋导的庆功宴上见到你,你约我,我高兴得不行。那时候我去了你住的地方才知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你住漏雨的房子,没饭吃,说是因为要攒钱拍片。张老师,你知道吗?那样攒法,可能一辈子也不够。”

“我知道。”张嘉明轻声答。他晓得自己那时在做无望又可悲的事情。可他没有办法,他想继续拍电影,那是他世间唯一在乎的,所以他什么都愿意做。

“张老师,看到你那个样子我心疼。我想安慰你一切都会好起来,但这话我自己都不信。张老师,那是我这辈子离你最近的一次。那时如果我什么都不做,我没办法原谅自己……”齐乐天说得语无伦次,脸涨得比刚才还要红,“张老师,我那时候想好了,没有人给你投资,我来。你攒不够的钱,我替你来。钱的话我还有,我也有生意,还有房子,那些我都可以不要,都卖掉都抵押出去,只要你能继续拍电影,我就特别高兴。张老师,张老师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不舒服,你眼睛特别红,昨天晚上没睡着吗?现在国内是几点了?半夜?还是白天啊?如果你不舒服我就不烦你了。今天我看了你那么久,特别高兴。”

“没关系……我没关系……”

“张老师,开始我怕没有房子住没有饭吃,可是田总跟我说,我凑到的钱够你拍一部电影,你可以尽管拍自己想拍的故事,我就什么都不怕了。那个时候我只有一箱衣服,兜里有两百多块钱,我真的不知道去哪里,我真的满脑子都是你。”

张嘉明记得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记得迎上自己的温暖怀抱,记得齐乐天将巨大的付出轻描淡写地带过,记得齐乐天说只要有自己一切都不会太糟。其实很多次田一川已经暗示得足够明白,世上容得他这般任性、无条件信任他支持他的会有几人。可他那时只管拍片,不在乎钱哪里来。他也曾猜想过,《孤旅》投资人是否真的会是身边那位日夜相伴的齐乐天。他想了想,觉得不现实,天下有几个傻瓜愿为拍片没饭吃没屋住。他张嘉明是,没想到齐乐天也是。

“我当时签合同的时候,唯一要求是我自己演男主角。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我太贪婪,想要太多,我的腿马上就给撞断了。”

“齐乐天,你不能这么想,不是你的问题。”

“我那时候就想啊张老师,即使让别人演也没关系,只要你能再次坐到监视器后,能再次拍电影,不是我也没关系。可是你跟我说你选择了我,你亲口跟我说不是我就不行。张老师,我当时觉得,今后不管再遇到什么,我都不会怕。”

“齐乐天,等我。”张嘉明重新打开电脑。

“张老师,和你拍了《孤旅》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我也一样。”张嘉明盯着屏幕,按下确认键。

“张老师,我的初恋是你。”

张嘉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张老师,我本来想在脚踝上纹一个‘明’。张老师,天空中有颗星星叫张嘉明,有颗叫齐乐天,从我们这里看它们很近,可是它们一辈子也碰不到。张老师,我爱你。”齐乐天一遍遍说着这三个字,像是满溢的容器终于撑不住波涛,激烈的情感一涌而出,“张老师,我想独占你,我想独占你的爱,我想你成为我一个人的。是不是我想要太多……”

“不是。齐乐天,从今往后,我愿意成为你一个人的。”

张嘉明见齐乐天像是说累了,合上了眼,手机慢慢下坠。他从未感觉时间如此漫长,在此刻凝滞。他希望一切甜言蜜语可以停留,也恨不得它跳过去,只要一日就好。

“齐乐天,我爱你。”

齐乐天一言未答。他睡着了,嘴笑着,似是正在做一个无比甜美的梦。

第二天凌晨,齐乐天照例被闹钟吵醒。他拿来手机一看,时间已是他记忆中的第二日凌晨。齐乐天忙乱地蹦下床,脑袋和身体都不太听使唤,胀痛难耐。

果然这间黑暗闷热的房间,才是他的现实。

而张嘉明的脸,张嘉明的话,大概是思念过度的产物。

昨夜,他又梦到了张嘉明。梦中他讲了许多醉话傻话,把砸锅卖铁给张嘉明拍片的事情也抖了出来。张嘉明一字不落耐心听下来,对他说“等我”,说“我爱你”。那些话太动听,听得齐乐天耳根发烫,体温更高。

这样美好的梦境,似乎从未在齐乐天生命中出现过。

齐乐天觉得,有这样的美梦铺垫,今日一定是美好的一天。他打算再确认一番,昨日发生的一切是梦境还是现实,便顺手打开通话记录。结果齐乐天看到最上面一条,吓得手里牙刷和手机一起掉进盥洗池。

屏幕上赫然显示“张嘉明”三个大字,后面跟着将近两个钟头的通话时间。

齐乐天吓得赶忙拨通张嘉明的电话。对方接起倒是快,不晓得为何,张嘉明那句“喂”听来格外意味深长。

不知是不是高热未愈,齐乐天觉得自己全身发颤,如果非得说,大概真的和刚会走路的小兔子差不多。他压着嗓子喊了句“张老师”,然后问对方:“我昨晚是不是给你打电话了?”

“不是。”

齐乐天长吁一口气。

“我给你打电话了。”

齐乐天“啊”了一声,他没想到张嘉明主动联系他,还陪他聊了那么久。他想,难道梦中一切都是真的?不会,若是真的,张嘉明起码会有点反应有点表示,毕竟对方是有话直说、不会掩藏的人。齐乐天生怕自己讲了不恰当的话,便问对方:“那我,我说什么,就是说什么奇怪的话吗?”

“你给我开了场个唱。”

齐乐天挤出一声怪异的音调。他知自己唱歌不太好听,少年时期有人想给他做唱片,他试着唱了一次,对方就打消了念头。

“如果以后要拍歌舞片,记得找个老师好好学学唱歌。”

“张老师,你别笑我了!”

“没笑你,生病了多注意休息,养好身体再拼论文。”

齐乐天连忙答好。他听张嘉明周围一片嘈杂,想必对方在外面,便催促张嘉明,如果不方便就挂了电话。

张嘉明说:“我们等会儿见。”张嘉明声音格外低沉,仿佛在身后抱着他,贴着他耳朵讲。

“好、好啊,”齐乐天被一句话说得手足无措,“那等下我不忙了给你打电话。”

齐乐天穿戴整齐,照例坐早班车来到达西先生家旁边的公园。公园每天早晨五点开门,他赶着开门时间进去,去到老位置。公园里有个演讲角,是公园的地标之一,大约每天早晨五点半时,达西先生从他面前跑过,一天五次,几乎风雨无阻。

今天天仍旧是阴的,淅沥沥的小雨绵延不绝,眼见有变大的趋势。

齐乐天病还未痊愈,全身发酸,如果再像前几天淋得湿透,只会雪上加霜。他穿上雨衣,在心里默背了一遍十几页的剧本,摆好姿势,说出第一句台词——

我在等你。

全剧只有十几分钟,由一个角色“我”贯穿始终。“我”坐在原地,拦住来来往往的行人,问他们你是不是汤姆,你是否见过汤姆。那个汤姆,就是“我”所寻找的“你”。每个人都对“我”热情洋溢,但是“我”去了他们所说的地方,回到原地都是伤痕累累、一无所获。“我”不敢再问任何人,可是“我”也不愿放弃。“我”等到太阳落山,汤姆还没有来,“我”没有办法继续等下去。

在“我”打算离开时,有个人跑到“我”身边,对“我”说“你好”。

整部剧到这里结束。没人知道跑来的人是谁,会不会继续伤害“我”。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个人是不是“我”所寻找的汤姆。

结尾留白,之后的故事任君遐想,“我”之后的命运,有无限可能。

齐乐天想赌一把,他想知道是否有朝一日,达西先生会停在他身边,问他来到“我”身边的人,是不是汤姆。

齐乐天一口气演了两遍,才停下来喝口水。他从衣兜里掏出感冒药塞进肚,抹了把脸上的水,四下望望,达西先生仍然没有出现。

雨越下越大,演第三遍,只要齐乐天张开嘴,雨水就会倒灌进他的身体。他和水幕融为一体,没人听得到他的声音,更不会有人在意他的表演。他的眼睛被雨水刺得发疼,没办法再准确表达情感。

可他的戏还没演完,他不想半途而废。

他想,雨这样大,会不会是上天也为“我”而难过,热泪盈眶。

这部戏,系张嘉明不满十六岁时所作,写在张嘉明的笔记本上,现在那本子在齐乐天手里。前阵子齐乐天受到张嘉明启发,想让达西先生看到自己的戏。他读了许多达西先生的采访,发现对方有个习惯,每天早晨在家附近的公园晨跑。齐乐天想,那大概是最容易引起对方注意的时段。

然后他立刻想起写在张嘉明笔记本上的这部戏。这时他英文已经足够好,不会像第一次对张嘉明读时那样磕磕绊绊。

这部戏没有名字,没有像样的开头,更没有标准意义上的结尾。

当时齐乐天只觉得有趣,个中含义无法领悟透彻。

现在不一样了,他不再是那时的齐乐天。齐乐天记得张嘉明说过,那时他换了新环境,到了异国他乡,交三两伙伴,过得还算开心。他不知道会不会好起来,也希望过一切都能好起来。

后来很长一段的现实告诉张嘉明,那只是他渴望而不可得的梦。

如果有机会回到过去,齐乐天想告诉未满十六岁的张嘉明,未来很艰难,布满荆棘,风雨险阻。他受到了许多伤害,许多误解。不过没关系,自己愿相陪左右,遮风挡雨,愿一同走过险峰峻岭,一同踏过未知的路。

齐乐天第三遍也演完了,雨势仍没有减小的趋势。他心想大约今日无望等到达西先生,便计划着打道回府。他伸手摸包,感觉有东西向怀里搡。他抓住,眼眯了个缝,发觉那就是自己的包。他接过,突然发现不对。

他面前多了一双脚。

“你好。”齐乐天听见有谁对他说。

齐乐天猛地抬头,对面人穿一件长雨衣,戴礼帽,头顶一把伞,另一只手中的伞,斜在齐乐天头顶。见齐乐天没反应,对方抖了抖手,齐乐天连忙接过伞,说了好几句“谢谢”。

收紧拳,伞把齐乐天硌得掌心生疼。他这才发觉,眼前的人不是幻觉。

达西·博伊顿先生。他等了这样久,演了这样久,终于被对方注意到。齐乐天知道自己的形象无比狼狈,可他已无法抑制心情,上前一步。

齐乐天刚打算自我介绍,对方却抢先一步开口:“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今天的表演与之前不同。”

与之前不同。齐乐天心里骤然收紧,七上八下。原来自己的表演,全都被对方看在眼里。这一个月来的努力,大约没有一天白费。

“我昨天晚上做了个好梦,”齐乐天答,“我梦到了我爱的人。我跟他说了很多话,非常激动,所以我今天的表演比平时更加外放。”

经过学习,齐乐天已经做得到拿捏自如,用不同方法演同一段戏。可内心的喜悦无法掩盖,他对张嘉明的爱时刻都能溢出胸腔。

齐乐天一直把戏里的“我”当做张嘉明,所以演绎起来,怎么可能不受影响。没待对方问,他全部解释清楚。齐乐天说自己所爱的人是这部戏的编剧,说他是达西先生的忠实影迷。两年前《杀死达西》在加拿大公演时,他特地带自己周末连看两场。

“所以,你为他而申请我的工作室?”

“不,我为我自己。”

齐乐天亲眼见过对方的表演,他至今为止仍旧不能忘怀当时的感动。他体会到达西先生的执着和狂热。那就是齐乐天所向往追求的。他打心底感谢张嘉明,感谢他为自己推开一扇新的大门。他知道张嘉明懂他,他相信张嘉明的挚爱,一定也会被自己所爱。

他越说越激动,全然忘了达西先生可能在面试,检验他是否合格。终于,达西先生抬手,制止了他。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齐乐天,说这是申请的推荐信,让他交给学校,秋季学期开始的第一天来报道。

齐乐天懵着,对方重复一句:“祝贺你,你被录取了。”

达西先生的工作室不在学校的名单上,所以课程注册的流程也格外复杂。他在系楼里跑上跑下,领表,填表,要找人给他签字,最后还要在网上注册。他跑了挺久,终于踩着系办公室关门的时间交掉了申请表和达西先生的推荐信。

他没想注册课程这样花时间,一天时间都要浪费过去,连打电话向张嘉明报喜的时间都没有。现在打过去,对方关机,几次结果都一样。

清晨的大雨早已停歇,齐乐天见现在光照好,打算先拍完高级摄影课的作业,以防伦敦这突变的天气几时又跟他闹脾气。

他举着相机胡乱转,取景框中都是他熟知的一成不变的景色。放在期末作业中,未免太敷衍。楼还是那些幢楼,树还是那几棵树,路也仍旧是那条路,路边长椅的颜色也没变过,长椅上也还是坐着人。

齐乐天仔细瞧了瞧长椅上坐着的人,差点没握住相机。

起初齐乐天以为自己看错,病还没好,头昏眼花。他连忙拉近焦距,发觉长椅坐客身穿白衬衫牛仔裤,衣袖挽到手肘,最上面两个纽扣没系,一手拿烟,另一手拿本书。他偶尔放下书,喝口手边的咖啡。

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齐乐天都太熟悉,出现在他理想中,出现在他梦中。他不敢放下相机,生怕眼离开取景框,框中人就不见了。

那个人仿佛感知到远方的视线,放下书,抬头起身,然后在取景框里失焦,变成了模糊一团。齐乐天只能看到那团影子越来越近,跑出焦距,来到他眼前。那团影子冲他吐舌头,做鬼脸,特别滑稽,像是特地在逗他开心。

齐乐天的手被另一双手覆盖住,温暖干燥,真实得不容他辩驳。他这才反应过来,眼移开取景框,直视面前的人。

那个人说:“齐乐天,我来了。”

齐乐天想叫他“张老师”,想说“你来了”,想问他为什么会来,想问他怎么突然这时来。他有很多话想说,脱口而出的却只有喘息。齐乐天已经讲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声音像要哭出来。

张嘉明攥着齐乐天的手,一把拽进入自己怀中。

齐乐天愣了片刻,生怕周围有人看到,想推开,张嘉明反而歪头啄了下他的嘴角,对他说:“再让我抱会儿。别担心,周围没人。”

“万一……”

“万一有人过来,我就把你藏起来,让别人看不到你。”

“怎么藏?”

“藏到我怀里。”说着,张嘉明紧了紧手臂,好让齐乐天贴自己更近。

“我真的没想到你会飞来。”

“那你以为我说等会儿见是什么意思?”张嘉明松开齐乐天,稍微站远点,终于看得清那张日思夜想的脸。

齐乐天深吸一口气,鼻腔中全是烟草和麝香的味道。他勾住张嘉明的手,说:“我、我以为……你说,打电话……”

张嘉明打断他:“我非常想见你。我很想你。”

齐乐天猜,自己的脸一定红透了。下过雨的天又潮又闷,太阳一出来,晒得他浑身燥热。兴许张嘉明注意到他面色不对,微微弯腰,额头抵上去,轻碰他的额头。

“你还有点烧。走,回去休息。”

“可是我还要写论文,这周五下午四点半是死线。”天大地大,对期末阶段的学生来讲,没什么比论文更大。即使是深爱的人飞了十几小时来见他,也得暂时靠边站。今天已是周一,齐乐天除提纲外其余基本没动笔。

“什么论文?”

“东亚电影研究。”

“论文主题?”

“这个学期的要求是选择一位导演,运用之前电影研究课学到的知识点,以及课堂上分析讨论的角度和方法,就这位导演的一个方面进行分析研究。不算封面、提要和参考文献,总共二十页。”

“你有思路了?”

齐乐天表示大致方向和整体思路有了:“可有些地方还要查资料,也有需要阅读的部分。我算过,时间挺紧。”

对着面露难色的齐乐天,张嘉明当然不肯再多要求什么:“行,那你忙,我先不打扰你。等你写完论文我们再……”

齐乐天听闻,连忙扣住张嘉明的手。他说:“张老师,别走!我需要你。你愿意帮我个忙吗?”

“当然。随时愿意。”

齐乐天搓了搓手,低着头,仿佛在讲一件奇怪又一本正经的事:“我的论文的研究对象,是你。”

学期一开始,教授提出这个课题,齐乐天就没考虑过别人。张嘉明是他研究最透彻的导演,也是他最想研究的导演。他为这篇论文花的工夫也不少,细细分列了许多可以写的东西,给助教看提纲的时候,甚至拿去了十页左右的初稿。

没想到助教看过,直接给他打回来,说这样写绝对拿不了高分。

助教说齐乐天许多叙述角度太想当然,太私人化。这不像专业的学术论文,反倒像一封写满感想的信,一封情书。助教建议他,这篇论文的切入点很多,除了课堂上提出的几种本位论,还可以研究导演与演员的关系,导演对演员选择癖好导致导演风格的不同。

齐乐天回去想了半天,他记得张嘉明说过,电影是用一连串画面表现故事,所以他想试试影像本位的分析法。为他的构思提出意见和建议,没有谁能比张嘉明更合适了。

齐乐天在学校图书馆预定了一个私人自习室,隐私性很好,可以说话可以讨论,不必担心影响别人。

打开笔电,他们二人一起坐在屏幕前。齐乐天已经在文档里分好章节,为张嘉明一点点掰碎了讲,讲自己的思路和切入角度。张嘉明认真看着他,听他讲构思,从头到尾几乎没打断齐乐天。

从齐乐天提出要求起,张嘉明便知自己没太多可说。很久之前,在那破旧的小屋里,他借着昏暗的灯光读过齐乐天的笔记,他就知道,或许齐乐天是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

直到现在,无论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张嘉明始终这样认为。

学校一楼有很大片的讨论区,可以说话,齐乐天就把写论文的大本营搬到这里。本来他不再需要张嘉明的帮助,他希望张嘉明可以好好休息,希望对方趁机多转转,可张嘉明却坚持陪他。他需要参考哪段文献,张嘉明就帮他记下相应位置,为他读出来,或者帮他从网页中拷贝好发给他。张嘉明为他买饭买咖啡,在他懈怠的时候,提醒他鼓励他。

有时齐乐天实在倦了,想打个瞌睡,张嘉明就让他躺在自己的腿上。他让齐乐天不用焦急,不用担心,自己会叫他起来。

每每睁开眼,齐乐天都能见到张嘉明的脸,神情专注,全为自己,心中便只剩充实与幸福。

此生得这样一位知己,哪还敢再求太多。

他们合作一向默契,写论文也是。齐乐天终于敲下最后一个句号,张嘉明帮他整理的参考文献,也发到了他邮箱里。

齐乐天和张嘉明一起写了三天论文,写到周五的凌晨五点多,齐乐天捧着两份完稿,抱着张嘉明亲了一口。他们完全可以睡上一个好觉,然后再起床去交论文。齐乐天也这样想。他把张嘉明带回自己公寓,带上自己的床。他们相拥而卧,什么都没做,却也没人舍得合上眼睛。齐乐天终于想起,还未向张嘉明报告自己被达西先生录取的喜讯。他一说,张嘉明腾地从床上坐起,连搂带拽,将齐乐天揉进怀里。那表情齐乐天熟悉,张嘉明得知自己又有片子拍时,露出过这样的表情。他真正的兴奋与开心,齐乐天全都懂。困意被兴奋取代,谁都睡不着,他们又穿好衣服,手牵着手迎着朝日,走过清晨的熹微,绕进一片馥郁香气中。齐乐天带张嘉明去了自己最爱的早餐店,他们点了一样的英式早餐,分享一小碗辣油鹰嘴豆泥。转眼距离《孤旅》开拍已过去两年,他们也分别了近两年。吃饭的时候,二人聊起不长不短的时光里的点滴,那样尽细,仿佛中间一段隔阂从未存在。眼前这场景非常熟悉,他们似乎也曾一夜未眠,然后去到哪里吃了顿早餐。可当时的点滴都已渐渐模糊,记忆中的场景已完全被眼前幸福的时刻取代。齐乐天赶在早八点半系里的办公室开门时把论文交了上去。看到时间戳在封面印下、投到东亚电影研究课程的信箱里时,齐乐天终于松了口气。他在张嘉明身上挂了几秒才直起身,问张嘉明有没有订旅馆。张嘉明摇了摇头,齐乐天特别高兴,二人又肩并肩回到他们离开的地方,齐乐天摆好鞋,然后问张嘉明是不是打算睡一觉。张嘉明满脸倦意,点头说了是。齐乐天为他取出一枚牙刷,他们共用一个牙杯,一起站在盥洗池前,完成上床必备的唯一程序。

他们在晨光中相拥而眠,梦里的阴暗与恐怖,都被身边的人驱逐出境。

不知睡了多久,齐乐天终于从梦境中醒来。他摸到手机,看是凌晨四点钟。果然那阵子达西先生给他身体刻下的烙印,没那么容易抹去。

他放下手机,翻身,刚好迎上躺在身旁的人的脸。

他不知张嘉明几时醒来,也不知对方醒来多久。张嘉明仿佛一动不动,一直保持着相同的姿势,看着他,眼中全是柔情。

齐乐天在夜色里笑了,他凑近些,亲了张嘉明的眼睛。

“张老师什么时候醒了?”

“一点多。怕吵醒你就没起。”

“你就一直这么躺着?不累吗?”

“不累。看着你就不累。”

张嘉明从床头拿过一瓶水,拧松盖子,递给齐乐天。齐乐天接过来,咕咚喝掉半瓶。待他喝完,张嘉明问他饿不饿,之前买的三明治还剩在冰箱里。齐乐天说不用,他想这样再待一会儿。说着,他探出手,摸到张嘉明的指尖。

他揉了揉张嘉明的手指,和自己的缠在一起。他离张嘉明近了点,看了看窗外,小声说:“张老师,今天早晨不下雨。跟我一起看日出吧。”

进入夏日,天亮得渐早。虽然只有四点多,夜色也要睡去,日出方向的天空烧得通红,如一颗溢满爱的心。

趴在齐乐天公寓的阳台上,张嘉明点着一颗烟,齐乐天也要,他就把嘴里那支点好的塞进齐乐天嘴里,自己又拿一支新的。齐乐天吸了两口,从阳台的储物箱里拿出个相机,对准远方的天空,啪啪拍了起来。

那相机张嘉明当然认得,就是自己当年送给齐乐天那台。他问齐乐天:“你还在用?”

齐乐天用睡衣下摆蹭了蹭相机,对张嘉明讲,只要不拍作业,都用它。说完,齐乐天让张嘉明帮他拿着烟,转身回屋,抱着三大本厚厚的相册和两罐冰啤酒出来。他递给张嘉明一瓶,张嘉明见了直笑,问他几时也成了酒鬼。齐乐天开瓶,灌了一大口,心满意足地打嗝。他跟张嘉明讲,能从早到晚任性买醉才是奢侈。

张嘉明靠墙席地而坐,翻开相册。里面一侧是齐乐天的作品,另一侧是自己年初故地重游时寄给齐乐天的那些胶片。张嘉明一张张翻过去,不肯放过任何细节。

“乐天,你说,我们现在像不像那时候拍完戏,躲在山里面的时候?”张嘉明张开手,伸向齐乐天,像是要将他的心紧紧攥在手中,“也不太对,那时候你太让人心疼。”

齐乐天接过张嘉明的手,坐在他身边,抬头看即将隐没在太阳光亮中的遥远恒星。“张老师,我临回国前那天晚上,我对你讲,我现在还爱着我的初恋。”

“记得。”

“我说完以后你就生气了,特别生气。”

“没有生气,我那不是生气。当时应该是,”张嘉明顿了顿,把齐乐天手里的酒放到一边,烟也按灭,然后抱住他,抱得非常紧,连挣扎的空间都给对方剥夺走,“现在想,我当时在嫉妒。嫉妒那个人夺走你这么多年的爱。”

张嘉明听到齐乐天呼吸的声音变了。齐乐天从他怀中抽出手,环住他的背,力气那么大,手指几乎要抠进他的肌肉中。

“齐乐天,后来我想过很多次,究竟是谁占有你的心,能让你爱这么多年。然后我发现,我希望那个人是我。”

“那个人就是你。”齐乐天说得很慢,一字一句都讲得无比坚定。

如果说,爱是坚持,是恒久,是一个人与对方一起变得无所不能的冲动,那张嘉明便知,自己要给予齐乐天的答案了:“我想,我对你的感情,应该也是一样的。”

“我以为你不会爱上任何人。”齐乐天的嗓音沙哑,几乎听不出是他。

“可是我对你产生了感情。我自己根本没法控制。”

齐乐天松开张嘉明,抬手,慌乱去捂对方的双眼。他不知自己的表情怎样,他也不敢让张嘉明看自己的脸。他凑上去要亲张嘉明,可这次对方双手没被领带捆着,行动自如,在他凑近之前,就抓住了他的手。张嘉明看着他,眼神那样炽热,就连呼吸中都是毫不掩饰的爱意。

张嘉明箍住齐乐天,翻了个身,把齐乐天压在墙上,膝盖抵在他双腿之间,张开嘴,啃噬他的唇线。齐乐天胡乱摆手,抓住张嘉明睡衣袖,嘴里泻出抑不住的轻哼。他在汪洋中游了太久,甚至忘记了岸的模样。他自己从没意识到,岸上早已伸出一根绳索,飘到他的身边,领他上岸,与他共迎未知的风雨。

张嘉明撩开齐乐天的衣服,掏出他的,和自己的贴在一起,缠着齐乐天的手来回。他另一只手托着齐乐天的头,舌尖一鼓作气钻到对方口腔中,舔舐痴缠。他们几乎同时射了出来,高潮过后的痕迹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齐乐天大口喘气,嘴角是红的,眼角也是红的。张嘉明抵住他的额头,舔掉方才激动不当心在齐乐天嘴角咬出的血。

“抱歉,现在没办法继续做下去。”张嘉明双手捧着齐乐天的脸,尽是爱与欲,“如果要做到底,我忍不住,你会没办法下床。”

齐乐天机械地点点头,眼中迷茫尚未完全散去。他早先就知道张嘉明今天有安排。

早些时候,齐乐天收到封邮件,是系主任发给艺术系全体学生的。他在邮件里提到,享誉国际影坛的亚洲导演张嘉明来到伦敦,受系里邀请,将为艺术系学生客座讲座。齐乐天读了邮件,问张嘉明前面那一串定语是什么,张嘉明告诉他,自己和艺术系系主任有私交,这次来了主动联系过对方。对方再三邀请,张嘉明也不好推脱,便答应下来。

齐乐天的东亚电影研究教授自然也收到邮件。他特地转发一遍,用粗体红字标注,这对你们下个学期的论文将有非常大的帮助。暗示到这个地步,想必也不会有学生再错过。

果然,齐乐天众走进偌大的教室,里面早已座无虚席。当然不止是本系学生,还有许多别系华语圈的学生,都打算来亲睹张嘉明的风貌,亲眼看看那张传说中帅得堪比当红小生们的脸。

齐乐天带了眼镜,把刘海放下来遮住眉毛,特地选了后排的位置坐。他听会场里声音此起彼伏,不少人用中文讲“张嘉明好帅”“片子不错”之类的话,感受到自己深爱的人被世人所爱,他悄悄笑得开心。

讲座开始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两点一到,系主任走上讲台,为大家简单介绍一番张嘉明的个人履历,介绍他在电影节和颁奖礼上留下的足迹。齐乐天听得特自豪,当系主任说“请我们欢迎张嘉明先生登场”时,齐乐天站起来,双手拍疼了也不肯停下。

张嘉明穿黑西装,搭白衬衫,头发精心梳到脑后,露出那张好看的脸。张嘉明一登台,他视线就没离开过。他突然有点后悔坐到了后排,不能仔细欣赏他亲爱的张老师。

系主任先聊了一番张嘉明的基本情况,关于他的家庭,还有走上这条道路的原因。提到他事业的开端,提到他第一部电影《地图》,就难免不提他的父亲。齐乐天很惊讶,张嘉明没有一笔带过,也没有像原来面对媒体时候那般圆滑。他坦言,多年以来,世间千千万万人,他唯独不适应与父亲作比。他们风格不同,行事习惯天差地别,他的父亲以为为他好,把固定班底塞给他,结果落得一群人不欢而散。

张嘉明也提到,因为自身原因,实际上和家人关系并不理想。而自己这样的不信任,也体现在了电影之中。无论怎样的人际关系,他都容不下一丁点瑕疵与不忠,所以他影片中一切混乱的关系,最终无法收获完美的结局。齐乐天听得心抽痛,这个温柔的人最终也没给长辈一丁点难堪,没有提到任何多年以来被家人冷漠对待的事实。未来可能的责难,他都一个人扛了下来。齐乐天当时决心,自己一定要好好爱他,温柔相待,不让他再次难过。

系主任与张嘉明聊了许多可以用于学术层面的话题,聊他的影片风格,影像风格,还有片场对演员的要求和态度。在大半个钟头后,提纲上的话题交流完毕,剩下的便是观众提问时间。

观众的积极性非常高涨,不少亚洲面孔的人似乎怀揣八卦心,故意探听一些张嘉明的家事。张嘉明倒是不气,纷纷轻巧略过,偶尔讲两句笑话,也能活跃现场气氛。

几个问题之后,坐在齐乐天前面的人举起手。他问张嘉明:“你好,首先,祝贺你的新片即将上映。”

“谢谢。”张嘉明说。

“请问,从影十余年间,你有没有遇到什么特殊的人,对你的创作指路产生影响?”

特殊的人?提问者刚好坐下,露出藏在他身后的齐乐天。齐乐天来回揉鼻子,揉得鼻尖发红。他抬眼瞅了张嘉明一眼,低下头左顾右盼,像是在期待什么。

这样子张嘉明熟悉得很。他一直盯着齐乐天的方向,沉默了不短时间,久到台下一阵骚动。齐乐天也觉奇怪,不再躲避,越过层叠的人群,视线与张嘉明交汇。

看着齐乐天的眼睛,张嘉明缓缓说道:“当然有,而且非常多。首先,当然,我的父母,他们把我带到这个世界来,对我影响很大。这是标准答案,你不得不提,”张嘉明善意地勾起嘴角,惹得台下哄笑,“我的恩师,我的固定制作班底,这些都没太大惊喜。还有我七年的同窗,一位姓宋的先生,我最好的朋友,以及我们共同的制片人田先生,也是我所知的最优秀的制片人之一。我低潮时他们给了我份工作,肯定我在这行存在的价值。还有一个人,”张嘉明语速变慢,眼神放得温柔,每一个字经过深思熟虑,无比真挚,“这个人说他自己是我的头号影迷,对我拍摄过的每个镜头都如数家珍,有时比我更了解我自己。很幸运地,我们合作过一次,那部影片是我职业生涯中个人最满意的作品之一,而且我可以预见,将来我会和这个人有更多合作。这个人对我的事业和个人生活都产生了重大影响。因为这个人的存在,我知道了爱,了解了爱,我生平第一次爱上了一个人,并且认为这是非常美好新奇的感觉。也是因为这个人,我开始尝试许多不同类型的作品。我的世界原来只有这么大,”张嘉明双手摆在眼前,圈了个小范围,“而现在,我想尝试的、我愿意去尝试的类型,是这么多。”张嘉明张开双臂,好像在他的电影世界中,无所不有,无所不在。“这一切变化,全都是因为那个人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这个人,他是我的灵感之神。”

灵感之神。

短短几个字让整个大厅片刻寂静,随即陷入狂热的讨论。学术派也免不了八卦,显然大导演比“我爱你”还热烈的表白勾起了各位的好奇心,系主任不得不维持秩序,好让现场安静下来。

在场观众没人想得到,这位当事人就在现场,藏在后排,托腮凝视舞台,视线中唯一一个人照得他整个世界发白,再也没有阴仄的角落。

客座演讲完毕,不少听众都凑到张嘉明身边合影留念,也有许多人专程为了下个学期的论文准备了问题,打算与张嘉明一探究竟。齐乐天挤不进去,也不急于争这一时。他从随身携带的记事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两行字,随手一折,递给往里挤的学生,让他将字条交给张嘉明。

张嘉明几秒钟就向外望一次,追随齐乐天的身影。他看到齐乐天和人耳语,那个人很快就塞给他一颗纸折的心。张嘉明拆开看,上面是齐乐天的字迹,工整写:我在外面等你。他点了点头,一边说话,一边把那颗心恢复原状,塞到钱包里。他清楚,自己的反应,齐乐天一定看得到。

学生们热情高涨,张嘉明倒没想到。他花了比预计更长的时间解答问题。许久,礼堂一般的教室中才走空了人,只剩他和系主任,二人攀谈片刻,系主任说自己预定了一家米其林一星,希望张嘉明一起来。张嘉明谢过对方好意,跟对方讲,他找了好久的灵感之神还在门外等他,这次不能再错过再放手。

系主任立刻心领神会,诚心实意祝张嘉明和对方一起幸福度日。他先走一步,告诉张嘉明愿意待多久都好,只是走时别忘关教室的灯。

张嘉明待对方离开,走到墙边,一盏盏熄灭灯。戏剧结束,梦散场,唯留真实。他的时光在眼前飞速而过,一场场一幕幕,起初的色调是蓝,而如今,变成了熠熠流光的金黄。

张嘉明关上最后一盏灯,走出大门,抬眼便见齐乐天。听到门响,齐乐天抬起头,迎着他走上前去。

有一句话,张嘉明知道,自己再也无需怀疑,无需否认。他站定,拉着齐乐天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对齐乐天说:“齐乐天,我爱你。”

翌日日上杆头,齐乐天才勉强睁开眼。他亲了张嘉明的眼睛,不知打开对方哪个开关,又被压在床上接着干,干到他自己都不知怎样结束的。他昨天晚上没吃饭,又激烈运动那么久,到现在热量早已耗干。

他的肚子叫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传开,声音不小,惹得原本不知身在何处的张嘉明也出现了。他走到床边,手里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早餐。

闻到饭香,齐乐天猛地坐起身。他看盘里是堆成山的烤焦的吐司和烤焦的香肠。张嘉明坐在床边,将托盘放在二人中间。他拿个空盘子,盛了点卖相不好的食物,端给齐乐天。“我做的,你试试……”最爱逗齐乐天面红的张嘉明,居然面红到耳根。

齐乐天笑着从床上欠身起来。可他腰太疼,没亲到张嘉明,不得不靠回床头。他拿起刀叉,正准备大快朵颐,没想到手上还有张嘉明昨夜留下的齿痕,手一抖,刀叉叮当作响,落入盘中。

他冲着自己手笑了笑,神情有点尴尬。他知道张嘉明肯定也看到了。他正想为自己闹出的噪音道歉,结果对方拿起他的餐具,香肠切段,叉起一块递到他嘴边。

“来,张嘴。”

齐乐天二话不说,顺从地张开嘴,吞下张嘉明接连喂过来的早餐。他吃了好几口香肠,有点咸,正想嚼口吐司就着吃,一片抹满自制香草焦糖奶油栗子酱的吐司就伸到了他眼前。他所想所需,张嘉明都懂。

“你不饿吗?”

张嘉明抬手擦了擦齐乐天嘴角的酱,一边舔手指一边说:“看你吃得这么香,我就不饿了。”

“张老师,你这么厉害,追人肯定没失手过。”

“我也不知道。我这辈子只追过你一个人。你告诉我,我有没有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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