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后半夜,桐安城的百姓已经睡沉了,偶尔有野猫思春的声音传来,引得一片狂热的犬吠。如若身处街市中,只觉四下寂寂,分外安详。
而在桐安城的城东,却是另一番景象。
鱼鹰船船舱灯火通明,远远看去,犹如一只潜伏在黑夜里的怪物,正瞪着两个铜铃大的眼睛盯着你。
走近些,能看见船的甲板上,除了正常值守的船员,还添了许多。船下岸边,来回溜达,目光如炬的船员也不少。不知底细的,还以为是用作战事的战船,将士们正连夜商讨着攻城良计呢!
既然是良计,自然不能被外人听见,所以一切都是小心谨慎,严防死守的战备状态。
船舱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老刘被捆成粽子,窝在角落。眼观鼻,鼻观心,大有一种把牢底坐穿的决心。
洪渊在他身前,嗑着瓜子,问道:“都到这地步了,就别装了!你是谁的人?交代清楚了,说不定我还能原封不动的把你送回去!”
种种漏洞,哪一条都证明他是个伪造的乞丐。
老刘抿着唇,眼一横,“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承翰假笑,“你不说怎么能知道咱们是不是一伙儿的?说不定,咱们还是一条船上的人呢!”
老刘斜了他一眼,“我才不是和你一条船呢!”
露馅了!
洪渊刚嗑了一颗瓜子,捻着两片瓜子皮就丢到了他脸上,“还说听不懂?”
老刘神色一慌,呼吸变粗重,似乎很是懊恼的样子。这种套人话的话术,他之前也是很擅长的,怎的还栽到这么个愣头青的陷阱里了。
“那你是哪一条船上的人?”承翰穷追不舍。
老刘闭口不言,甚至微微眯起眼睛来,一副闭目养神,养精蓄锐的安闲样子。
“来,咱们看看是谁来了?”吴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回头看去,他正扛着睡眼惺忪的太子进来,由于如梦初醒,他此刻的眼神还很呆滞,身体搭在吴枫肩头,也懒得动弹。
吴枫又拍了拍他的背,调整了一下姿势方位,使得他呆滞的眼睛直直冲着老刘。
但是,老刘在看到他时,眸光一闪,然后开始躲避,忙往阴暗的角落又缩了缩,恨不得把自己融入船舱壁中。
不过还是晚了!
“刘大叔?!”太子稚嫩的声音脆生生响起来,眼中的惊喜如星子,闪闪发光。
被娘亲先斩后奏硬塞过来,在江上飘了这几天,整日吃的不如宫里的太监,穿的……只要一练功,就热的必得把上衣脱了。所以,穿的衣服真是一言难尽呀。
恐怕宫里最下等的奴才,也没他惨吧?而此时,忽然看见家人了,还是外祖母家的家人,怎能不高兴?
刘大叔又缩了缩,把头直接面壁了。
吴枫顺其自然地把他放下,任他张开手臂,朝他亲爱的刘大叔跑去。
洪渊瞥了他一眼,笑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认识的?”
吴枫一扬眉,“猜的!”
“这回答不老实!”
吴枫斜了她一眼,“我在那个破仓库里守了这么多天了,鬼影都没见半个。你们前脚才从郑家的仓库出来,他后脚就出现了。他是谁家的人,这不很好猜吗?”
难怪他们从这里的仓库取货,那么平静,一点为难都没给他们。可以说是风平浪静,这可不像郑夫人的风格呀!感情是欲擒故纵,放长线钓大鱼啊!
“刘大叔,你怎么在这儿?怎么被他们捆了?我给你松绑,你看看我呀!你不认识景儿了吗?刘大叔……”
萧景的呼喊声渐渐委屈起来,甚至有些哭腔。
任是他怎么扯,怎么揪,他的刘大叔就是不看他,一直喃喃道:“你是谁呀,我不认识你,你走开!”
萧景猛地转过身来,扑到洪渊身上,抓挠着,“你们对刘大叔做了什么?怎么逼得他都不敢认我了?”
承翰眼疾手快,做了他的双手,不让他伤害到洪渊。
吴枫悠闲地说:“做了坏事才不好意思见家人,觉得愧对家人!他不愿见你,你应该问他做了什么坏事,怎么反倒问起我们了?我们才是受害者!”
洪渊磕的一颗瓜子差点没呛着,她以为她糊弄小孩子已经够丧心病狂了,没想到他比她更不要脸。简直就是忽悠人的祖师爷了!
太子萧景一愣,回忆了一下娘亲教给他的道理,包括自己每次闯祸经历。好像是这么回事儿,便渐渐放松下来,不再哭闹。
他回头望了望还是坚持面壁的刘大叔,又看看一脸理所当然的吴枫,弱弱问道:“刘大叔犯了什么错?你们要杀了他吗?”
吴枫瞅了一眼洪渊,“你觉得呢?”
洪渊瞪回去,忽悠小孩子别带上我,我的良心会痛。
“人家问你呢!”
吴枫一脸服从忠犬样,无辜地说:“这不都是你说了算吗?我听你的!”
她瞬间脸黑,诬陷我破坏象牙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听我的?审问你蒜泥儿下落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听我的?别诬赖成奸夫**时,怎么见你听我的?
伪君子,装好人,把恶人角色强塞过来,无良!
虽然内心骂他千万遍,面上却不得不笑脸对上太子可怜巴巴的眼神。
他正摇着洪渊的衣角,乞求道:“他既然犯了错,你想怎么处置他?能不能从轻发落,他可是我外祖母最信重的护卫,为我们郑家做牛做马半辈子,毫无怨言。”
你们郑家?你不是姓萧吗?你不是皇家的太子吗?这么明显的胳膊肘子往外拐,若是被有心人听去,足够你被移除皇家族谱了!
“如果不是他,外祖父刚没那几年,外祖母也是扛不住整个家族的压力的。郑家有今天,大半功劳都有他的份儿,你就网开一面,放了他……”
“或者,罚轻点儿!行吗?”
换句话说,让皇帝头疼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有一半的功劳在他。
洪渊瞥了一眼,背朝着他们,一动不动做成雕塑的老刘,叹口气道:“这我可说了不算,得让你父皇做决定。我什么地位呀?做不了主!”
吴枫失笑出声。
她瞪他一眼,“嗑你的瓜子!”
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维护这孩子心理的最优说辞了!难不成要与他说,他爹受他外祖家欺负,所以不爱他,特意让他们扳倒他外祖家吗?
这么小的孩子,他应该很难领会其中的利害关系,还有冷暖情仇。
“那我去求父皇!”太子还是一脸的希望。
洪渊愣了片刻,点点头,“可以试试!”
太子眉宇之间又添了些喜色,拍拍手,转向老刘。一边拍着他的肩膀,一边信誓旦旦,“刘大叔,你放心!只要咱们回了上饶城,我就为您向父皇求情。”
“他虽然不怎么见我,但是娘亲说是因为政务繁忙,我是父皇唯一的儿子,他最喜欢我了。只要我求情,一定有用!”
郑令曦这哄儿子的话,听着让人感觉心酸。或许,她这不仅仅是安慰儿子,也是在安慰自己吧!
“萧景,快去睡吧!不早了!”洪渊提醒道。
太子依依不舍地又摸了摸老刘的肩膀,“我要睡觉去了,明天我再来看你!”
老刘依旧不看他,但是一直纹丝不动的肩膀,有些颤抖。
待太子走后,他终于说了话,“你们不是人,他还只是个孩子,竟然利用他!还说的这么冠冕堂皇。”
说到后面,有些哽咽。
“你既然这么心疼他,还跟过来干什么?郑夫人到底许你多少好处,让你这么死心塌地?”洪渊问道。
老刘瞥她一眼,又不说话了。
吴枫寻了把椅子,大喇喇坐下,完全忽视承翰和洪渊两个名义上是他主子的人。
“郑夫人让你刺探什么?你要是不说,我就天天让太子爷来问你!看你说是不说!”
明知道老刘是萧景在乎的人,又知道老刘还在乎自己在太子爷心中的地位,还拿这个说事儿,这吴枫是属刀子的吗?哪里痛往哪里戳。
“你们……”老刘悲愤交加,涕泪横流,粘的胡子上、脸颊上,到处都是。
吴枫继续补刀,“特别是你现在这个样子,鼻涕眼泪一大把,明天早晨,让太子爷看见了,你可想好怎么解释!”
他左右看看洪渊和承翰,摊手,“我们可是什么都没有干!”
“太子爷看不下去,问起来,我就说是你悔不当初,流下了后悔的眼泪。”
“你看这样说行吗?要不要再润色润色?”
吴枫又把洪渊拉下水,佯装请示。
润你妹!
洪渊咬得牙齿咯咯作响,她改变想法了。这刀不是普通的刀,是雌雄双刃刀。自个儿一肚子坏水,还得把别人拉下水。
而且,他怎么就认准她了?毁象牙拉着,唱黑脸戳老刘心窝子还拉着,就不能够换个人吗?没看见他那边还有一位赵承翰喘气儿吗?
于是,她咬牙切齿,“你编故事编的极好,我一定给你在皇上面前美言,这功劳我可不感冒领。你继续!”
老刘看这俩人无中生有,互相吹捧,就把他的所作所为黑白颠倒了。不禁更加愤愤不平,正色道:“我们只是阵营不同,没必要这么耍黑手段吧?”
“拿一个孩子对我的印象做要挟,可不是义士所为。”
吴枫冷哼,瓜子磕的倍儿响,“我最是无赖了,少拿帽子扣我!”
洪渊瞥他一眼,自我认识,自我定位很准。
老刘气得直翻白眼,决定挑软柿子捏,转向洪渊,“我看你是一名女子,对景儿也很好。你就忍心他整日担心我,日日祈求你,甚至回到上饶,还得琢磨着怎么向他父皇求情?”
洪渊轻笑,“忍心呀!”
“我又不姓郑,他也是皇后强塞给我的一个徒弟。你这正儿八经郑家人都忍心,抵死不说,我有什么好心里负担的?”
吴枫又笑了,朝老刘揉揉眼睛,又眨了眨。
“擦亮眼睛呦!”
言外之意,老刘眼光有问题,本以为能找个正人君子戴戴高帽,糊弄过去即将每天都来的太子“审问”。没想到碰上个势均力敌、平分秋色的无赖。
洪渊慢慢踱到吴枫身边,腿上用力,横向一扫,椅子腿被踹断。吴枫原本坐的稳稳当当,瞬间就要一屁股蹲到地上。
但是,他竟然弹起身来,回眸嬉笑看她。
洪渊伸出二指,比划了比划两人眼睛之间的距离,一副“我们走着瞧”的表情。
老刘长叹一口气,暗自摇头,终于回话,“我还能刺探什么?不过是你们藏在棚房里的东西,还没怎么看呢,就被你们扔来的石子儿差点砸破头。哪还有空刺探?”
吴枫朝洪渊杨扬眉毛,“听见了吗?你差点给人家砸破头!”
洪渊压低了眸子,沉沉看着他,警告道:“信不信我把你的头也砸破?”
吴枫嘿嘿笑着,逃开了。
“那你现在知道棚房里存放的是什么了吧?”
老刘摇摇头,“没机会看,不知道是什么!”
“那你猜擦!”
老刘沉吟片刻,迟疑道:“是军需?”
洪渊轻笑,算是默认了。
老刘眼中立马生出一团光,“我猜对了?你们什么时候放了我?”
洪渊一脸看傻子似的看他,都落到鱼鹰船上了,还想着被放了?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这么天真?
先不说他到底有没有刺探好棚房里的绡衣,就冲他已经知道鱼鹰船的航行路线,船上的船员、地形,他也决不能在途中下船了。
承翰给她使了个眼色,两人便走了两步,隔得老刘远些。
只听他说:“你可千万别心软,他跑了,皇帝下的这盘大棋,可就前功尽弃了。一说咱们运的是绡衣,郑夫人一定会察觉到皇家已经开始对四大家族下重拳了。”
“一旦打草惊蛇,四大家族就会抱作一团,控制着咱们饶州的水运,金银矿,军需物资……到那时,饶州整个国家必将瘫痪。”
“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不可取呀!”
洪渊思量片刻,“可是不把他放了,郑家人必将怀疑,一样也会打草惊蛇啊!”
“那怎么办?”
洪渊眸光沉沉,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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