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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笔新看书网 > 张嘉明齐乐天 > 第1章 一 · 重逢
 
张嘉明第三次梦到了那幢大楼:纯白外表,嵌着黑洞洞的圆形窗,像是对准他的镜头。镜头背面没有闪光灯,没有快门声,只有接连不断飞出的照片,布满了他的丑态。他想一探究竟,看看到底是谁干的。楼没有门,他在周围转了几圈也没找到入口。宋亚天告诉他,这是他们念书时常来的书城,是他最喜欢的地方。张嘉明不信,他说书城的正面有扇大门,宋亚天说有,让他自己去看。张嘉明走过去,发现严丝合缝的墙壁上出现一道黑色裂缝。他向里探头,正打算仔细瞧瞧,没想到那裂缝突然生出利牙,将他齐颈截断。

张嘉明突然醒了。

本就是数九寒天,房顶漏水又湿了被子,天却没冷到需要供暖的地步,简直不叫人好好活。简陋的平房没有物业处理杂事,能每周收走一次垃圾已足够烧高香了,哪敢有更多要求。

放到张嘉明身上,便更是不能奢求太多。

张嘉明跑场的电影前两天杀青,他刚好落得清闲,打算在家好好休息几日,偏偏碰到连日大雨,破败的房顶不堪重负。感叹之余,他想到那部片中的男主角的结局。

男主角最后紧抱着一樽金灿灿的奖杯,死在狭窄阴仄的房间里。当时在现场,导演宋亚天差点落泪,甚至忘记了喊“卡”。

真不知道这个结局是宋亚天打算突破自己,来一次深沉的逆转,还是另有所指,旁敲侧击提醒某人放弃无谓的春秋大梦。

周围许多工作人员猜测,片中主人公的境况大约是暗喻张嘉明。张嘉明听后没生气,也没发怒,他只对宋亚天讲过,结尾补一个镜头未尝不可。男主角手捧奖杯站在舞台中央的镜头,背景是高亮的纯白,打足光,象征他已经到了天堂。

既然在天堂在极乐园,那一切美好便理所应当。无法实现的梦想怕是早已消失重量,变成轻而易举的现实,何尝不是对主人公的安慰。

毕竟上主仁慈,怎么肯难为一世抑郁寡欢的人。

“都说了男主角原型不是你。”

“我指你的片子,你知道的。”

宋亚天给张嘉明打电话,邀请他去《远大前程》庆功宴时,不自觉地又讲起这部片子。因为影片的结局,宋亚天和他的制片人田一川吵了无数次,张嘉明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只好随口讲几句自己的意见。

“嘉明,你就是太刻板。我以为我才是优等生,结果当年学的那些东西,偏偏你这个经常差点挂红灯的人记得更清楚。”

“你把这行丑陋的现实赤裸裸晒给观众看,最后还不给主角一个好结局,是不是要断了少男少女们对演员这行的憧憬才甘心?”张嘉明字字中肯,绝无挑衅之意。

“我倒觉得,会不会有更多人为了一个露脸了几帧的镜头,争先恐后爬上我的床。”

“对,对,宋导说得是。”

张嘉明不再多说,也不再与宋亚天争辩,让对方准备好的反驳口舌也无用武之地。在电话这头尴尬地沉默片刻,宋亚天悻悻地提醒张嘉明:“别忘了,今天晚上七点,红会所见。”话音落,听筒中徒留忙音。

既然宋大导演亲自出马邀请,他再不赏脸,岂不是太不识抬举。况且他也是成就《远大前程》的一员,杀青庆功宴也是他理所应当庆祝的时刻。

张嘉明根本想不到,自己还能有再踏入红会所的一天。明明几年前,这栋楼产权书上还写的是他的名字。而如今,他的全部家当,包括那家以他名字命名的业界巨鳄嘉明公司在内,都不再属于他。

他的父亲在功成名退之时把公司留给了他,可他拍片太任性,不计成本不问宣传,甚至不太在乎观众的反应。几部片子拍下来,公司被他吃空了,个人财产也全部交代了出去。

当他躺在钢板一样的床上默数房顶滴下的雨时,觉得自己落到今天的地步也算是活该。

人人都似过江泥菩萨,自身尚且难保,谁还会给他砸那么多钱拍戏?

就连当初替他收拾烂摊子,救济了他一份工作的田一川都做不到。

因为他不是宋亚天,所以不行。

谁都知道田一川偏爱宋亚天,恨不得什么最好的都给他。可宋亚天还是愁,张嘉明就笑他:“有人砸钱让你随便拍,身在福中不知福。”

听到这话,宋亚天无奈地把头埋到手里,小声回道:“是福是祸,谁能说得清。”

在张嘉明印象中,被媒体贴上不羁标签的宋亚天,第一次露出如此纠结困惑的表情。

好在拍摄已顺利结束,紧绷了几个月的宋导心情终于放松了些。见张嘉明西装革履出现在杀青庆功会现场,宋亚天亲手持香槟托盘走到张嘉明身旁。张嘉明笑着接过酒,顺手给他一个热情的拥抱。托盘中的香槟顺着张嘉明抱过来的动作翻倒,酒溅了宋亚天一身。

看着宋亚天手忙脚乱的样子,张嘉明都没意识到自己脸上露出一抹微笑。他看够了,便抬起头,刚好与一直待在宋亚天身后的人视线交汇。

张嘉明早就注意到了,那个人一直看他,片刻不离。

对方见他抬起头看过来,慌忙躲开。那张脸同他们上一次见面并无太大区别。

张嘉明举着香槟杯子走过去,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任宋亚天怎么叫他都没回头。

那个人明显也感觉到张嘉明的逼近的脚步。他背过身去,抓起冷盘中的三明治,塞进嘴里,嚼了没几口就往肚中吞,结果被食物噎得措手不及。

张嘉明递过香槟,饶有兴趣地看着对方猛灌几口。这人气刚捋顺,转头张开嘴,表情就僵住了。

这可真有意思。这个人同小时候一样有意思。

“你是齐乐天?”

那个人随即恢复如常,仿佛方才的失态从未发生。他右手蹭了蹭裤子,伸向张嘉明,对张嘉明说:“是的。张老师,您好。”

“哎?你们认识啊?我刚想给你们介绍一下,”远处的宋亚天终于靠过来,他身上被浇了不少香槟,脸上仍是开心的模样,“我听小齐提过,他特喜欢你的片子。”

“真的?”张嘉明问齐乐天。

“是,我是您忠实的影迷。如果有机会,我希望能和您合作……”

“齐先生,最近在忙什么?”

张嘉明一句礼貌的打断,轻轻把齐乐天推开些。他猜,对方接下来的话应该是一成不变的恭维奉承,吹嘘他逝去的辉煌。有些人可能会无视他的打断继续高谈阔论,也有些人可能就此乱了阵脚,连寒暄都显得干巴巴。

齐乐天倒干脆,乖乖回答了他的问题:“我最近忙着卖梨。”

“梨?”

“张老师,您知道吗,我老家的雪花梨和我家乡那座桥一样齐名天下。今年收成好得出奇,却偏偏卖不动。家母愁出半头白发,电话里和我提过好多次。反正我现在没戏拍,不如帮家里卖梨。”齐乐天把手探到张嘉明的鼻尖下,“您闻,冰糖雪梨膏的味儿。说我戏拍得不好也就算了,要说我冰糖雪梨熬得不好吃,我肯定要和那个人争辩一番。张老师,不知您有没有兴趣……”

没待齐乐天讲完,张嘉明抽出别在胸口的笔,在齐乐天的手心上写下一串数字:“什么时候打算多煮一份,记得喊我。”

宋亚天见张嘉明与齐乐天相谈甚欢,想必没有自己插入的余地,十分识相地走开。周围三三两两的人谈笑风生,不知哪个组合会成为下一部大卖影片的班底。

而他的固定班底,现在还未到场。

宋亚天只得在场内环顾,与许久未见的、熟悉、不熟悉的业界同行打招呼。几句之后,他们都在询问田一川为何还没来?究竟去哪儿了?是身体欠佳,还是另有急事?

宋亚天一面笑着应答,一面在心中暗自思忖,不知田一川遇到了什么意外。昨天晚上明明约好时间,田一川也保证一定准时到,现在却不知去向,电话不接,短信也不回。身为投资人,影片的杀青宴迟到,未免说不过去。

主角不到场,再美的场景再精巧的对话都是空谈。

就在此刻,门口一阵骚动。田一川在最恰到好处的时机出现了。

所有人都在找寻他、关心他、询问他的动向,他却故意不现身,吊足人们胃口才姗姗来迟。

田一川额头上有汗,气息也不平稳。在宋亚天印象中,他少有慌乱紧张的模样,便觉得有趣,遣开站在门口的服务生,自己接过田一川的外套,递上手帕。田一川没看清来者,擦净汗递回手帕,说了句“谢谢”,随手递出几张百元钞。

“你只给我这点服务费?可填不饱我肚子啊。”

田一川看到是宋亚天亲自相迎,笑着搭上他的肩膀:“我来晚了,抱歉。”

“田老板气喘吁吁的……”

“在楼下等电梯迟迟不来,我本来已经迟到,再要你等不太好,所以我爬楼上来了。”

“爬楼?这里可是18层。”

宋亚天不敢相信,眼前这位不惑之年的田大老板居然真的爬了18层楼。可在门口站了片刻,宋亚天没发现田太太的身影,便猜到二人间大约发生了些意外。

毕竟他们公开关系后,田一川从不舍得让未来的田太太落单。

宋亚天揶揄道:“田老板,怎么只见你一个人。田太太呢?”

“我刚才就是在处理和馨玫的问题。我们分手了。”

“分手?!”宋亚天大惊,“你不是和王岩已经订婚,婚期都定在明年开春?”

王岩本名王馨玫,是嘉明公司的签约演员,当初因为馨玫二字难记难写,她的经纪人建议她改名。那时她指着一块石头随口说:“叫王岩好了,像这块岩石一样坚硬不催。至少不会被这个圈子的风雨一吹就倒。”

当时经纪人只当这位初出茅庐的小妮子在说笑,哪想一晃十年过去,她不仅坚如磐石,磐石上也开出了大朵的花。她的作品不多,两只手就能数得出,但每一部都与名家名导合作,每一部都十分成功。

十年间她鲜有绯闻,几次为数不多的恋情也是悄无声息地开始和结束。

王岩与田一川交往,宋亚天也还是在田一川带她回宋家吃饭才知道。

事后田一川告诉宋亚天,二人相识的契机是嘉明公司另一位艺人个人品牌的新品发布会。宋亚天当时跑影片宣传,没参加,田一川刚好也没有同行者。

那天田一川被灌了不少酒,在密不透风的环境中头有些晕。他出门透气,发现王岩拽着裙摆,跛着脚从场内走出。田一川远远看过去,发现她鞋跟断了……

“你猜后面怎么着?”田一川当时问正在旁边专心听他讲话的宋亚天。

“你走过去背起她,你们聊得很投机,王子和公主的故事没有在午夜结束,灰姑娘的梦没有醒来,一直延续到了现在……我猜这样的话,你就不会那么钟情她了,是不是?我猜她甩掉了高跟鞋,光脚走回去了?”

田一川笑了笑,他没想到宋亚天可以如此了解自己。不过他还是摇了摇头:“馨玫确实把那双断根的红底高跟鞋丢进了垃圾桶。不过她没光着脚,而是从手包里掏出一双折叠舞鞋。她套上备用的鞋子,拎着裙摆又回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宋亚天简直想象得到当时的画面。走廊里只有一男一女二人,女人像奢侈品牌广告里的女主角般挽裙提鞋,踏着轻盈的舞步回到焦点中央。而男人欲搭救却没赶上,留下遗憾和欣喜。

孤独的英雄和聪颖的落难美人巧遇,简直与一见钟情的场合天造地设。

而宋亚天是画面中从未出现的第三个人,喟叹自己为何偏偏那天不能出现。

他当然清楚,如果只是模样好看的女性,田一川身边不知有过多少。这样的人在他心里,是无论如何配不上田一川的。田一川和这些人也从未长久。

可王岩不同。她当真如同磐石一样横在田一川面前,绊住他顾盼的目光,让他栖息。虽算不上轰轰烈烈,但二人相敬如宾,任谁都觉得他们最后会走进婚姻殿堂,相伴一世。

就连宋亚天都觉得,他少年时期认识的田老师找到了人生真爱,自己也终于可以放下心里的那段感情,那段耗尽他成人之后全部时光的思念。

可他们分手了。就在自己影片杀青庆功宴之前。

宋亚天不清楚,这是上天又一次跟他开的玩笑,还是一份受之不起的大礼。

宋亚天没来得及问二人为什么分手,田一川便掏出枚硕大的钻戒塞进他手里,自己跳上大厅中央的高台。他冲着早准备好的麦克风清嗓,趁众人还没注意,匆匆讲了几句祝贺的话,又跳回宋亚天身边。

“大家在等你,可你只说了几句话,小心又有人在背后叨咕,金牌制片人田一川故意迟到,还惜字如金,在庆功宴上耍大牌。”

宋亚天对着门口不远处穿着不入流的人扬了扬下巴。那狗仔与宋亚天打过几次照面,名叫周正,却偏走小道造花边消息。拍摄期间宋亚天不止一次目击到他偷拍,不出几日,一些指导演员演戏的场照被当成负面消息的证据,摆在娱乐版不起眼的位置。

可惜风太小,还未掀起浪花,就淹没在茶水间的谈资之中。

“我倒觉得下次的活动,应该多请几组保安来。”田一川毫不在意地端起两杯酒,递给宋亚天一杯,“和刘老打招呼了吗?还有晨星公司的赵总?这种活动能请来他们不容易。”

“我以为今天是我们的私人聚会,和他们无关。”

宋亚天刻意加重“我们”和“他们”,但讲完便觉自己太幼稚,嘴上的便宜在田一川这里占足就够了。说不定在座的谁就是他下部片子的制片人,今天低声下气的演员,或许明日就有趾高气扬的资本。他们都身处风暴中心,刺激危险。只有马不停蹄,才不会被巨风卷走,片甲不留。就连天才如张嘉明也无法避免。

宋亚天当然深谙其中道理。他只不过爱在田一川面前逞口舌之快罢了。

和张嘉明一样,刚入行时也有不少人拿宋亚天和前人同辈相比较。

张嘉明彼时笑笑就过去,圆滑地回答“只想拍好电影,别的没考虑很多”。宋亚天第一次经历大型颁奖典礼被问到类似问题,竟然傻乎乎地比较了每个被提到的同行的特点和不足,像求学期间的学期论文那样严谨认真。

讲完他才知道自己错了,如此可笑的话怎能说出口。当时正陪伴别人走红毯的田一川大步走到他身边,随便找了个理由拽走他。那是宋亚天记忆中,他和蔼可亲的田老师第一次连名带姓警告他,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说不得。好话漏了一条是得罪,坏话讲一个字也是得罪。

沉默可以,微笑可以,或者学习张嘉明,不着痕迹转开话题,引到自己身上。

其它什么都不行。

万幸的是,不少人把宋亚天的发言当作一种个性,博得大众眼球,加之他第一部片子铺天盖地的宣传,最终票房成绩倒是可观。

只是出言不逊的标记,从出道起就是影迷、诋毁者,甚至大众的焦点。

不过没关系,宋亚天知道,待到自己可以不依靠任何人立足的那天,总可以笑着说,当时纯粹被镁光灯闪花了眼,才会讲出那么不合时宜的话。

他跟在田一川身旁,笑得愈加谦和。

已经是时候了。以往他熟读商业片的规则,炮制出一部又一部满座的商业片,他一样能由以往倍受奖项宠爱的电影中,孕育出另一部不朽的经典。这部他反复推敲过的作品,一定是明年颁奖季的常客。宋亚天如此笃定。

他只缺一部作品,便足够坐在金杯的顶端。

庆功宴结束之际,宋亚天想起张嘉明一直与齐乐天一起,还没机会和他好好说上两句。他一找,发现齐乐天独自站在屋角对付冷盘,不见张嘉明的身影。

齐乐天讲,张嘉明等着田一川来,打过招呼,便匆匆回家了。

他没告诉对方,张嘉明离开前往他口袋中塞了张餐巾纸。字迹凌乱,上面是门口签名钢笔的墨迹,纸面被刮起毛边,被墨水洇透。

上面写着明天下午5点。齐乐天仿佛什么都明白,应允张嘉明,一定前往。

齐乐天说他会来,他当真就来了。

齐乐天说他会让张嘉明尝尝他的手艺,真的拎着大袋小袋走进张嘉明的门。

张嘉明倚在门框上看齐乐天进进出出,把门口的东西一袋袋移进门。齐乐天不问他帮忙,他也就没动手,一直盯着看。末了齐乐天递过去一个纸袋,纸袋里面放了俩罐子。

“我想山珍海味张老师也吃腻了,刚好上次答应您,让您尝尝我熬的冰糖雪梨,就带来了。”

“我以为你要在我家亲手为我做。”

齐乐天一点不惊讶,把两罐都塞给张嘉明:“准备这东西耗时太久,我担心现准备张老师吃不到。另一罐是刚酿熟的桂花酒糟,是美容养颜……”齐乐天突然反应过来,美容养颜对讨好他的张老师根本不作效,连忙改口,“现在数九寒天,喝下去可以暖身,是不是?”

张嘉明一言不发,站在门口看着来访者把精心准备的东西一样样送进厨房。东西摆完了,齐乐天站门内回身看了两眼,然后才关上门。他把张嘉明随意丢在门口的鞋摆整齐,鞋尖指门,鞋跟冲屋内。

“不用管鞋子。”

“鞋尖冲内,鞋跟朝外,是敞开大门欢迎宾客的意思。人就算了,如果有我们看不到的、不干净的东西大摇大摆走进家门,恐怕不太好。”

“我不知道你居然还迷信。”

“原本不信。可这些年下来事情发生太多,信不信也由不得我。”

齐乐天看样子不想再说,张嘉明也就不再提。他拎出一个罐子,拧开,将里面东西倒在掌心里一点。煮饱的糯米像未抛光的珍珠,光泽温润。他舔了舔手,称赞“好吃”,便举起罐子往嘴里送。正从塑料袋里向外掏鱼鲜的齐乐天连说“要热的才香”,结果发现张嘉明的腮帮子鼓囊囊的,玻璃罐已经空了。

齐乐天无奈又欣喜地笑笑,赶紧捧回对方怀里另一罐。他四下看看,随后指着在电磁炉上的锅问张嘉明:“天太冷了,我想帮张老师热一下梨。用这个可以吗?”

“可以。”

“张老师这里只有一口锅?”

“是。不够用?”

“要有炒勺就好了。今天过来,总不能拿甜品果腹。我去了趟菜市场,买了些吃的。我想给张老师做腐乳烧肉,油泼鲤鱼,还有干煸豆角。我记得这几道是张老师最爱吃的菜。”

“原来我爱吃这些。”

“嗯,我记得拍张老爷子的戏的时候,您说过喜欢吃的菜。除了这些还有……”

齐乐天张了张嘴,像是突然明白什么一样,把后面的菜名全都吞回肚里。他撇开视线,挽起袖子,把冰糖雪梨倒入锅中,生起文火,才又抬起眼直视张嘉明。

齐乐天脸上粘着灰,平整合身的衬衫皱了,还沾着应该是腐乳模样的东西。张嘉明盯着面前安静沉稳的人,实在无法想象对方曾经做过那样大胆的事情。

当年张嘉明偶然在报纸娱乐版上看到那组照片——齐乐天冲镜头竖中指,当街脱衣,与几位小有名气的模特做出犹如影片中挑dòu的姿势,甚至与其中一位入行不久迅速蹿红的新人男模激吻。不知为什么,那时他突然想起在片场遇到的齐乐天,红着脸,颤抖地合上眼,等待他的亲吻。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亏你还记得。”张嘉明小声说。

二人静默对视,像是漫长的拉锯战,无人投降。张嘉明不动,齐乐天也不躲,任张嘉明的眼神如剑一般深深刺入他心中。不知时间过了多久,爽甜的雪梨味道顺着热气咕嘟嘟冒出来。发愣的齐乐天突然大呼不妙,赶忙关火,却没关住煮沸的糖。

原本透亮的雪梨像变质一样,色泽发深,汤汁粘稠。齐乐天眉头蹙紧,举着锅就要倒掉,幸亏张嘉明眼疾手快,从他手里抢过锅,嘟囔着“好不容易熬好的,怎么也不能浪费”,仰头就要往嘴里送。

见拗不过张嘉明,齐乐天替他擦净勺子,舀了一勺“失败品”,吹凉,递到他嘴边。张嘉明吞下去,似是不满足,就抓着齐乐天的手,一勺勺往嘴里送。两个人在电磁炉边保持这样扭曲的姿势,直到张嘉明吃得见底,齐乐天才忐忑地问:“味道如何?”

“你自己尝尝?”

说着,张嘉明托着齐乐天的头,堵住对方的嘴。齐乐天发不出声,鼻子里软绵的哼响反倒有几分欲求似的。他们亲了一会儿,张嘉明才松开手。他口中是烧焦的糖味。微苦,却倍加浓郁。

“我们刚才耽误了一会儿时间,结果变成了焦糖雪梨啊。”齐乐天不知看哪好,顺手抄起空掉大半的罐子,横在二人之间,“您要是真爱吃焦糖味,下次我多煮一会儿。”

“还有下次?”

“我没打算只见您这一次。”齐乐天垂下眼睑,蹭蹭热气熏红的额头,从张嘉明手里接回锅:“我先把剩下这点热上……”

“我现在不吃它。我有别的想吃的东西。”张嘉明话落,两根手指捏住齐乐天几欲辩答的嘴,“我想吃你,你今天掌厨,你告诉我,可不可以?”齐乐天没回答,张嘉明就又问了一遍,“大厨不打算照顾食客的胃口?”

“张老师,您骗人上床的把戏……真不高明。”

齐乐天捧住张嘉明的脸,如饥饿的困兽见到猎物般亲吻张嘉明。他手里的罐子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叮当作响,溅了满地的甜,似极浪漫喜剧那热闹的完美结局。

醒来时,齐乐天感觉冷。身上盖的被子发潮,旁边的人露出大半个肩头,手靠上去都感觉得到寒意。他撩开盖住张嘉明眼的头发,仔细寻找时光雕刻下的痕迹。

沉睡中的张嘉明少了眼神中的戾气,紧皱的眉头也展平,那模样让齐乐天想到十九岁的他——穿白T恤和洗旧破洞的牛仔裤,带毡帽,帽子下面是压不住的蓬乱的头发。他装模作样地学他父亲经典场照上的姿势,叼了颗烟,狠狠地吸一口,结果呛得直咳嗽。他的父亲张业明那时在拍摄《枭雄》,讲一位误入歧途的毒枭的一生,是几家公司联合投资的大制作。

张嘉明当时念大二,学年作业是纪录片。他的同学都去关注社会民生,他却不喜欢普通民众面对镜头时不自觉的浮夸。他不想循规蹈矩,又想不到合适的点子,再拖下去,怕是成绩单上会吃红灯。他正认真地烦恼学年作业到底要拍什么,得天独厚的机会便掉在眼前。

这一回,张嘉明在片场的角色不再是单纯的观摩者,而变成了记录者。他成为了这部片子幕后纪录片的导演。子承父业,父子合作,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现场的小孩子们看到新来的人都挺好奇,喜欢缠着张嘉明问东问西,拼命显出一副可爱的模样。张嘉明不答,他们也就不再问。只是有这个奇怪的人在,童星们还是喜欢围着他团团转。

不久,张嘉明注意到有个孩子不会凑过来。轮到他的戏份就上场,轮不到的时候就一个人翻剧本。后来张嘉明把这本破破烂烂的剧本拍进了他的纪录片里,台词旁有不少略显稚嫩的字迹,偶尔还会冒出几个拼音。

那是十二岁的齐乐天。他饰演男主角的少年时代,是构成影片最重要的演员之一。

当时许多童星为这部电影试镜,争抢男主少年时期的角色。据说最终几位选角导演和制片人一致要求,选择了毫无经验的齐乐天。

依张业明的话来说,那个孩子骨子里有股狠劲,眼里含笑又藏刀,浑身都是戏,是个前途无量的好苗子。

这句评价,时至今日,张嘉明也不太明白。

片场其他几位童星关系不错,过去常常合作。只要导演喊卡,他们便自然凑在一起,说的话讲的故事,齐乐天经常听不懂,想插嘴也插不进,结果休息时落了单。虽然那些孩子们对他客气有加,可他却融不进那个圈子,只得一个人坐在角落。

起初齐乐天还会在片场内到处乱转,向工作人员讨教一些他根本听不懂的问题。后来他听不懂,又觉得无聊,有趣的事情只剩数地上的蚂蚁。

一只蚂蚁、两只蚂蚁、三只蚂蚁……后来有一天,蚂蚁队伍里突然多出一只脚。他顺着破坏蚂蚁队伍的脚望上去,看到陌生的摄像机,看到摄像机后面的人伸出手,对他说:“走,我带你去玩。”

一年后的学院奖,齐乐天以十三岁的低龄在前辈的簇拥下捧起最佳男配角的奖杯。他在获奖致辞中感谢导演、感谢合作的前辈、感谢片场的工作人员,客套得体,毫无惊喜。但在最后,他感谢了张老师。第二天媒体一片善意的评价,说再成熟的童星终有紧张,致谢词不小心感谢了两遍导演。

没有人知道,或许也不会有人知道,那句张老师,并不是献给德高望重的导演。

这个秘密一直埋在齐乐天心底,他疯狂接片,只愿成为张嘉明镜头下的风景。

多年之后,张嘉明走出电梯的那刻,齐乐天穿过人群,一眼看到他。

可这个时间真的糟透了。齐乐天自觉不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张嘉明,更配不上自己少年时期最美好的梦。如今他已不可能开口问张嘉明——

张老师,您愿不愿意让我拍您一部戏?

齐乐天趴了好久张嘉明也没醒。他怕吵醒张嘉明,不敢动,可前夜放纵外加保持扭曲的姿势,让齐乐天腰都麻了。他小心地蹭下床,踮脚挪到厨房,看到锅碗瓢盆狼藉一地。

昨晚齐乐天被张嘉明推坐在破旧的桌子上,只是亲嘴下面就硬了。他确实有段时间没享受过云雨之欢,但印象中激动成这副模样,也是头一遭。

齐乐天很早就有经验。

他的第一次献给了在片中饰演他暗恋对象的年长女性。片中他对学姐苦苦暗恋苦苦追求,最后学姐梦想成真嫁给她心中王子,齐乐天饰演的主角,唯有残留的伤感青涩回忆。

而戏外,齐乐天刚好拥有那位女性中意的模样,被带走时还不知究竟要做什么,到了才知道,那群人有男有女,喝酒跳舞,满地空瓶。酒喝多了,人们手脚都开始变得不安分,有男人亲女人,有女人亲女人,也有男人亲男人。资历尚浅的齐乐天似乎吓到,带他来的年长女性就问他要不要休息,他说好,对方就带他上了床。直到手握住对方的胸,他才懵懂地意识到,自己要和所谓的童贞说再见了。

那时候齐乐天的技巧实在不怎么高,对方大概也是图新鲜看上他的脸,做过几次之后渐渐冷淡下来。齐乐天没动真情,也不难过。

他倒是发觉,自己不喜欢女人。

齐乐天交过几个男友,每一个他当时的经纪人都知道。虽然反对,但也管不住这位日渐走红的小明星和别人火速勾上又分开。就算分开,齐乐天待人接物也不曾失了分寸,所以至今未落下太多口实。闹出丑闻之后,齐乐天的私生活简单了许多,这些年来只和一个人固定交往过。那人叫陆帝,齐乐天待他不错,照顾他起居生活。后来他们之间发生了许多事情,陆帝也得到了个很好的机会。陆帝现在是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而不再是齐乐天身边的人。

齐乐天的枕边人和他的性幻想对象中,从来没有过张嘉明。

张嘉明好像他心中的一个符号,一尊明亮的神祇,他不清楚怎样把张嘉明和欲望捆绑在一起。

所以当张嘉明用打开他身体的时候,他还以为眼睛所见到的全是幻觉。

那天做完,两个人精神奇迹般得很好,躺在床上睡不着。张嘉明摸出一盒烟,顺便递给齐乐天一支。他先点着,又把火递给齐乐天。齐乐天没接,叼着烟凑近他,深吸几口,浅灰色的烟雾隔开二人的脸。

他们漫无目的地聊天。讲拍过的片子,讲喜欢的戏,齐乐天缠着张嘉明讲他的片场趣闻。齐乐天问张嘉明为何要住这种屋,嘉明公司即便只有工资,也足够他风雨无忧。张嘉明讲,他希望多攒些家底,盼有朝一日能东山再起。

张嘉明讲得太单纯,齐乐天听后直笑,趴在床上的他险些笑岔气。待他笑完了,发觉张嘉明一直在看他,欲言又止,便默了声等张嘉明继续。

“我只想攒够钱能再拍片而已。”张嘉明言道,眼中没有愁苦没有愤恨,是镜一般平静的湖。

齐乐天想张嘉明想得太入神,收拾地面不小心划伤手。那些玻璃残片像在特地提醒他,千万不要乐极生悲,小心为妙。他挤出伤口里的血,蹲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快步离开,留下一半整齐一半凌乱的水泥地。

背对门口的张嘉明睁开眼,侧身,偏头看往齐乐天离开的方向。

看着齐乐天离开,又愣了许久,张嘉明才意识到时间不早,该检查今天的拍摄进度了。

自从《远大前程》开拍,每天清晨他第一件事便是检查拍摄进度。翻了半天,翻到拍摄日志最后一页,他才意识到片子拍完了,他作为场记的工作已全部结束。

他现在没有什么可做的。

也没有什么能做的。

此前,张嘉明总觉得自己会由着性子拍一辈子戏,没日没夜,只为赶一个效果最佳的镜头。影片制作完毕,之后的事情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张嘉明只管导,只管写,宣传发行上的细节,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获得金环奖最佳导演后,张嘉明难得接受了一次杂志的采访。采访内容刊载于电影协会所出版的杂志《光影》上,采访的内容相对更集中于电影本身。

当时采访的记者问他的灵感来源,他说除了平时的阅读积累,也有些灵感来自梦境。张嘉明笑称,自己有特殊能力,能够在梦境中看到完整的故事,醒来后只要将其重复出来,不费吹灰之力。采访者听得有心,先是提醒他注意睡眠质量,后又打趣到,他以后准备退休时,凑几个波折的梦,联系些现实,串成一个故事,便又能成就一段佳话。

张嘉明话锋一转,似是而非地回答,我没退休的打算,长眠于片场是我的梦想。

他记得念大学时第一堂课,谢顶戴黑框厚镜片眼镜的影视制作基础老师语重心长地讲,了解你的观众。他不信,觉得拍电影十分自我,迎合观众到头来只会迷失自己。他把这句话写在笔记本上,扯下那张纸,揉成团,丢向第一排正襟危坐认真记笔记的宋亚天。张嘉明只有这一句没听,而身为优等生的宋亚天,只记住这一句。

张嘉明没片可拍的时候,才偶尔想起这句话。

后来张嘉明赔上一切能赔的东西,公司、房子、还有毕生的积蓄,换得两手空空。最窘迫的日子,是宋亚天看他实在太可怜,把自家一个沙发让给他,让他不至于流落街头。

那段时间张嘉明想过许多大纲。做兼职时候偶尔有灵感,他就随手记下来。他去做过服务生,也替人看过店,很多餐纸和收据上也留下了他的字迹。可惜那些故事和原来的样子差不多,都是那些没人敢拍的故事。可他不曾放弃。他想,既然被曾经的业界接受过,那总有一天,他的影片还会有立足的那块银幕。

田一川觉得张嘉明不做电影太可惜,也念在对张老爷子的感激,招回张嘉明,亲自给了他一份工作。工作是为公司读剧本,挑出有潜力的,由田一川适度选择,而后在例会上提交董事会讨论投拍计划。田一川反复提醒他,这是个机会,要他好好把握。

张嘉明领到一份不低的薪酬,经济上变得宽裕些许,可生活似乎并未好转。他中午不午休不吃饭,一口气干到下班,简直像为了某种目的而存在的机器。

有一次张嘉明在茶水间突然胃疼,疼得几乎走不动路。好在中途从会议室出来接电话的管月看到他,扶他回座位上。

管月是张嘉明的前经纪人,在他最危急的时刻没有离开,而是一同陪张嘉明走到最后。公司被田一川买下后,张嘉明力荐留下她,才有现在公司的金牌经纪人之一的她。她与张嘉明交好,是张嘉明为数不多愿意在工作之外一起吃饭喝酒的人。她喂了张嘉明药,等他气色变好些,才问他:“我看你瘦了好多。怎么累成这样,最近又睡不好了?”管月清楚张嘉明拍摄时有失眠的毛病,最紧张时尤甚,为此她费了不少心。

“倒不是累,平时吃饭有一顿没一顿而已。”

“你不是住在宋导那里,你们不搭伙吃饭?”

张嘉明摇了摇头:“不方便,早就不住他那里了。”

“唉,你一个人住,嘴挑又不会做饭……”管月翻看手机的通讯簿,“原来你能吃下的那家外卖电话我还留着,等我发给你。照顾好自己。”

“不必了,谢谢。”

张嘉明话音没落,已收到了短信。他没告诉管月,自己为了有朝一日能重新随心所欲拍片,尽可能攒下每一分钱。饭少几顿不会饿死,住的地方是有些年头的老房,只要活得下去,别的不是大问题。

公司本打算借用张嘉明的眼光,选出几部有夺取业界大奖面相的本子。可他业绩差得很,是零。那阵子周围意见不少,同组纷纷指摘他只有在公司吃白饭混老的命。

张嘉明虽不在意周围眼光,田一川也没给他压力,但一无所成的境况却让张嘉明自己相当不满。入得了他眼的本子一部都没有。本子的专业度暂且不说,故事几乎千篇一律,没有任何惊喜。

按照部门规定,如果连续一段时间没有建树,员工就要被辞退。眼见这工作也要保不住,张嘉明熬了一个星期夜,几乎没睡,最终在下一次例会的前日,把一部时长约九十分钟的本子交到田一川手中。

本子作者名叫费洛伦蒂纳,田一川看到心里咯噔一下,硬是当着张嘉明的面花了几个钟头,细细读完整个本子。读完后他问张嘉明:“这本子是不是你写的?这里、这里,还有最后高潮来临前,都是你的风格。”

张嘉明答:“是,田哥看得可真仔细。”他说,“本子上的署名,是我从手边最近的一本书里翻出来的。”

田一川当即决定把张嘉明从原来的位置上调离,调到宋亚天身边,让他成为《远大前程》剧组的正式成员之一。张嘉明清楚,田一川向来对宋亚天偏心,什么都要给他最好的,生怕他片子拍得不舒服,用不到最精良的班底。张嘉明也权当视作兄长般敬佩的人对他的肯定,只要能进入片场,张嘉明就没任何怨言。

最后一位演员杀青的那刻,张嘉明看宋亚天和田一川以及剧组一众在庆祝,他把设备归位,收拾好最后用的几块场记板,打算写完拍摄笔记就离开。

田一川见张嘉明一个人忙碌,悄悄走近,站在张嘉明身后。张嘉明正认真记录最后一天的拍摄,哪一场拍了几条,每一场的带子又放在哪格,他都写得清清楚楚。

“嘉明?”见张嘉明完成大部分,田一川叫他。

“田哥,你说。”

“你之后有什么计划?”

张嘉明写笔记太专心,半晌没答话。过了会儿张嘉明才摇头:“我没片约没工作,只能家里蹲。”他开玩笑似的问田一川,“接下来还有没有别的片子开工?”

田一川摇头:“即使有也不会再让你去了,”他如是说,“你应该写剧本,而不是坐在这里写拍摄记录。”

张嘉明听从田一川的建议,影片杀青后,除了庆功宴那次,就一直待在家。破旧的笔记本电脑连日运转,纸笔散落得哪里都是。张嘉明以为很久不写,积攒的点子早该在脑中炸开,下笔有如神助。

但他整日整夜坐在桌前,也没法完成理想的一分钟。

几年前,学院喜欢张嘉明,《光影》杂志评论他在缓慢流淌的画面中娓娓道出故事,探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复杂又迷人,往往令人意想不到。

这些话张嘉明看了都要笑出泪,心想,一个个所谓影评人都是他肚中虫,对影片的目的分析得头头是道,比他自己还了解。

写本子时他哪儿想过那么多。他只写自己想看的,开头也都是相似的氛围——黑色渐入,暗色调开头,画面空荡,主人公走向镜头,越来越近。后面不外乎主人公或众叛亲离,或事业遇到危机。经过挣扎突破,最后获得不好不坏的平淡结局。

可现在这样是不行的。他的风格不再新鲜,剩下的镜头摆出拒人千里之外的脸。他讲的主题又太大或太小,几位熟知的业内人士直言,这样的片子放到现在,没人敢投资。

张嘉明知道憋下去不会有成果,打算出去走走,站起身时眼前一片花。干瘪的肚子也在提醒他,又落下好几顿饭没吃。地上的塑料袋里烂掉的食物,张嘉明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买的。他把东西拎出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居住空间比原来干净许多,飘着若有似无的甜味。

他想说声谢谢,却发觉齐乐天根本没留下联系方式。

张嘉明独自一人不知该怎么解决晚饭好。前阵子宋亚天找过他一起吃晚饭,可那天他刚好约了齐乐天,无法赴约。现在他突然想起,便给宋亚天打电话,可等了半天都是忙音。他估计宋亚天还在剪辑室,便收拾东西出屋。

天越来越冷,黑得也越来越早。张嘉明出门才发现穿少了,又不愿折回去加衣服。刚在公交站等了几分钟,他手脚就被吹得冰凉,脸发疼,脖子缩在肩膀里也没法御寒。好在车来得不迟,没让张嘉明等太久。他随人流上车,在最后排窗边找了个位置缩起来。

张嘉明只需几站地的路程,时间不长,只是他太困,车上又暖,他几天没好好睡,屁股一沾到座位就合上了眼。

公交时走时停,像近海的波纹,温柔拍打游艇的船身,推得船摇摇晃晃。

张嘉明看到了十九岁的自己。他置身于父亲的豪华游艇上,手举高脚杯,身穿西装,礼貌地向业界前辈们敬酒问好。

那是他父亲电影大卖的庆功宴,他的父亲搂着他的母亲,他站在一旁,一家三口人的画面那样美满和谐。那天张业明心情不错,喝得比平时多,一直搂着张嘉明的肩,向那些认识了几十年的朋友同行们介绍:“这孩子像我。”

张嘉明清楚,所谓子承父业的合作取得了极大的成功,是投资商最乐意看到的。

不愧贵为名导之子。周围的人如是鼓励他。

张嘉明猛地睁开眼。灯红酒绿忽然变得模糊,善意称赞和鼓励也越来越远。他发现自己在车上睡着了,睡得很熟。

那些光鲜的回忆,都是回不去的梦。

张嘉明转头瞧了眼窗外,周围的景色和公司附近完全不同。他知道自己坐过了站,但不算过太多,只要沿着来时的路向回走,一直走下去,总会抵达目的地。

但这段路,比他想象中长太多。

张嘉明走到公司,天已经全黑。他怕宋亚天离开,一路小跑到剪辑室。

剪辑室门口坐着人,张嘉明走近看,发现是管月。

管月向来以精力充沛著称,认识她十余年,张嘉明没见过她如此刻一般精疲力竭。

“怎么了?”张嘉明小声问她。

管月见是张嘉明,像见了救星,一脸无奈地指了指门内:“我在那边的休息室都能听见。”

“他俩吵架了?”

“为了几个镜头的去留,简直要吵疯了。”

“田总是制作人,他需要考虑的东西多。把握不好度,到时候会落得里外都不是人。更何况他面对的是亚天。”张嘉明从上衣兜里摸出一个被挤扁的烟盒,里面还有两支烟。他自己叼出一支,递给管月一支。他扬起下巴,指了指休息室,让管月先去休息。

张嘉明待脚步声渐远,手贴在门上,耳朵也贴上去,听了半天听不到动静。他轻推开门,黑暗的空间夹着灰尘,迎来一道细小的白光,慢慢扩大,柔和地笼罩住昏暗的房间。

宋亚天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看样子是睡着了。田一川背对门站着,微偏头,头发刚好盖住眼睛,张嘉明看不到他的表情。剪辑室由暗变亮,田一川依旧那样站着,如坚硬的雕像般立在宋亚天身旁,遮风挡雨。他脱掉已经穿好的大衣,盖在宋亚天身上,而后弯腰低下头,影子盖住了对方整个人。

张嘉明站在剪辑室外一动不动,直到田一川直身回头,他才小声说:“田哥,借个火。”

田一川嗤笑,想必什么都给张嘉明看到了。他掏出火机打明火,张嘉明点燃烟也没松手,任火燃了片刻,险些烧到手指。

“这个火机你还在用?”

“我不常吸烟,这东西坏了也能拿去修,就一直用着了。毕竟他也算我的学生。学生送老师的生日礼物,怎么也不能丢。”

火机外壳锃亮,看不出时间留下的痕迹。很难想象是用了十几年的物件。

“你在的话我就放心了。”田一川拍了拍张嘉明,“等会儿他醒了,告诉他外卖叫了他喜欢吃的菜,让他趁热吃。”

张嘉明点头,算是答应了。

“对了,你最近写没写本子?”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已经走开的田一川又回过身。

“一直在写。怎么了?”

“有个……没什么,谢谢你帮我看着他。”

张嘉明目送田一川消失在转角,又掩上剪辑室的门,打开灯,坐在留有体温的椅子上。

张嘉明没忘此行的目的是吃饭,桌上刚好放着几人份的晚餐。他拿出一份大口吃起,一边吃一边说难吃。“你喜欢吃这个?”张嘉明举着见底的空盒捅了捅宋亚天,“难吃极了。”

“你不知道他家地三鲜的美。”宋亚天侧过头,瞟了一眼张嘉明吃空的盒子,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你把我最喜欢的菜吃完了,还嫌难吃!”

“难怪,我喜欢吃肉。”

“田老板又不是给你买的。”

宋亚天揽过饭袋子,挑出自己最爱吃的几样,把剩下的推给张嘉明。他吃饭太快,不小心呛到,咳得惊天动地。张嘉明听不下去,开了瓶水递给他,把看起来卖相不错的红烧肉拨到自己眼前。宋亚天这次没反应,瓶口抵在嘴上,嘴里的气在瓶壁蒙上一层雾。他像是在等张嘉明,等张嘉明吃饱,可张嘉明偏不解风情,瞥了瞥宋亚天,慢条斯理地扒饭。

宋亚天终于等到张嘉明放下碗筷,迫不及待道:“我们没有又搞在一起。”

“和我有关系?”

一句话噎得宋亚天什么也说不出。他与张嘉明同窗七年,毕业后又一直为同家公司拍戏。他早该知道张嘉明一直都那副模样:不会哭,只会笑,除了拍电影,周围的事情都和他不相干。

初遇张嘉明那年宋亚天十四岁,念高一,在重点高中的重点班,谁见了都要喊一句乖孩子。他是优等生,样貌不错,受老师喜欢也受同学喜欢,和不听话经常逃课的张嘉明截然不同。

宋亚天时常想,如果在遇到张嘉明那天,自己晚自习前跑步时没有往操场看台多看一眼,接下来的十几年,会不会至少过得轻松些

“嘉明,你打算回家了?”

张嘉明想了想,回去也无事可做,就摇了摇头:“我没想好去哪儿。”

“那陪我喝一杯吧。去我家,我让你开那瓶田老板送我的酒。”

“你舍得?”

“酒酿出来为了喝,放着看没什么意义。”

难得宋亚天答应开一直宝贝的酒,张嘉明更没回绝的理由。他拿了外套,出门,等着宋亚天对管月嘱咐了几句话,而后随他走入愈发凛冽的寒风中。

张嘉明回到家已是次日凌晨。宋亚天一杯倒,喝得酩酊烂醉。他为了照顾宋亚天一直没睡,身上气味不好,头也昏昏沉沉的。天还没亮,路灯微弱的光根本不足以照亮他的视野,他只能摸墙向前走。走着走着,他听到家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刚开口问了“是谁”,就撞进了柔软的包围。似乎谁搂紧了他,只消片刻,又松开了。

他没多想,脱口而出:“齐乐天?”

“哎,是我。”齐乐天的应答从耳边传来,声音带颤。

“你怎么在这儿?”

“出了点事需要用钱,我把能卖的全卖了。现在倾家荡产,我没地方住。”

“你觉得这屋能住?”

“我也不知道,”张嘉明听到齐乐天在黑暗中深吸一口气,“可我不知去哪儿的时候,走着走着,就走过来了。我觉得有张老师的地方就不会太糟。张老师,您说是不是?”

张嘉明没答话。他摸到门锁,开门,把一直抓在手心的齐乐天拽进屋。

夜太黑,不透光的屋里更黑。张嘉明看不到灯,在墙上来回摸也没摸到,脚下还一不小心绊了个趔趄。

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回过头,这才注意自己不知几时松开了手。齐乐天就站在他身后,面容在一片夜色中异常清晰。

不知这阵在忙什么,这位曾在聚光灯中央的青年身上沾满疲惫的灰尘。他瘦了,脸上布满胡茬,那份熠熠生辉的光芒却几乎没有折损。他叹了口气,打了个哈欠,揉揉鼻尖,眼睛蒙了一层水汽,显得更加晶亮。

“小齐,把门扣上。”

齐乐天点点头,顺势搭上门把。他还没用力,便见张嘉明的手握住他,顺势一使劲,锁上了门。张嘉明把他逼到门边,他动弹不得。他看着张嘉明,眼神里仿佛写着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口。他们之间仿佛进行着一场木头人似的无聊比试,盯着彼此,等待先行放弃的人缴械投降。

末了还是齐乐天认输了。他主动开口,哑着嗓子说了一句:“张老师,我有点累。”说完他低下头,靠在了张嘉明肩上。张嘉明环住他的腰,保持片刻,才松开手。

“你先随便坐,我帮你烧点水,等下你洗洗先睡。”

这句话似乎带着魔法,齐乐天紧绷的神经蓦地松懈下来。他又困又累,连到走床边这点距离都撑不住,直接靠在墙边就要睡过去。

齐乐天休息了一小会儿,可能更久,隐约听到张嘉明在叫他。他听不太真切,随口答应了一声,想着大概是水烧好了,便跌跌撞撞摸着光亮的方向走。房子很小,根本没有多余的空间,勉强能称作浴室的地方,其实也就是装在厕所的花洒而已。

他只来过一次,好些地方却记得特别清楚:他记得自己一直在电磁炉旁打转,结果张嘉明直接把他推到旁边的桌子上,他躺在满桌的剧本上,结束了两个人的第一次。他们本准备洗洗干净,结果连水都没沾,又在洗手间来了一次。最后谁都没力气洗,明明射的时候快要虚脱,回到床上又意外地精神。那天晚上他们聊了很多,不知什么时候他睡着了。

他睡梦中的张嘉明与那时躺在他身旁的张嘉明是同样的姿态,叼着烟,脸被雾笼住,看得不真切,似乎只剩下所谓幸福的模样。

齐乐天脱掉衣服,打开花洒,缩在墙角等放水。他估计水温可能差不多了,就向前探了探头。没想到水还是刺骨的凉。

他应该立刻关上水,或者躲开。可他像是冻得失去力气了一样,站在原地根本没有动弹。

他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急促的冷水不止浇散了他的困意,也让他冷静下来,看看初次踏进这扇门之后就不敢张望的周围。想到张嘉明在这样的房子里住了很久,他顿时有点心酸。可如今自己的下场也差不多,也不知有没有好起来的一天。

忽然齐乐天听到响动,门被撞开,张嘉明跑进来,二话不说关住了花洒。他脸上、眼镜上全是水,身上湿了大片,看起来比被冷水浇透的人狼狈得多。齐乐天眯着眼睛研究他咖色毛衣上湿痕的形状,看不出是像小鸟,还是像胖脸猫吐舌头。

“我刚才说花洒只出凉水,你没听到?”张嘉明见齐乐天半天不说话,问他。

“没有,我差点睡着,什么都没听到。”

“那你笑什么?”张嘉明接着发问。

如果不是对方提醒,齐乐天根本不会注意到自己正笑着:“可能是不敢相信张老师居然收留了我,像做梦一样。”他抬起低垂的眼,双手捏住张嘉明的衣摆,“脱掉湿衣服吧,粘在身上怪冷的。”

齐乐天撩起张嘉明的衣服,贴住对方的腰,已经凉透了的指尖终于回暖。他愈发觉得眼前围住他的人就像是个温暖的不真切的梦。

他没有松手。他的手太凉,舍不得放开来之不易的温暖。

他想多待一会儿。

“摸够了?”片刻,张嘉明提醒他。

“啊……抱歉,我洗好了,先去睡。你注意些,千万别冻着……”

“那就让我暖和起来。”

那天晚上齐乐天久违地睡得很沉,只是床不舒服,生物钟催他在熟悉的时间清醒。

他依稀听到张嘉明在说话,声音太遥远,他只能听个大概,结果听到宋亚天几个字。

原来张老师昨天晚上和宋导去喝酒了,齐乐天想,是不是喝得不少,醉了,所以和先前两次见面不太一样。

他保持一个姿势躺得有点累,刚打算起来,沉重的身体又让他不得不放弃这动作。稍微动一动,他的关节就发出清脆的错位声。昨天做得太疯狂,可能是着凉了?连床单都是被他们疯狂的热度捂干的,水的凉气除了返回身体,还能去哪儿?

他知道门口有人,让别人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太得体。可他没忍住,咳嗽了几声。他不知道来者是谁,如果是熟人还好,是别的什么人就糟了……

齐乐天渐渐变得没法思考,脑袋乱成一锅粥。他想继续睡,可好像有人叫他,是熟悉的女声,由远及近。这声音属于谁,他使劲想也想不起。

直到高跟鞋的声音停在床前:“小齐,起床!”

齐乐天勉强睁开眼,看到管月戳在床头,站得笔直。

他瞬间吓得清醒了。

和张嘉明像是宿醉,做得时候如痴如醉,醒来后无比受罪。齐乐天摸了摸自己额头,烫。他打算向管月道歉,张开嘴,声音沙哑,像是被生生扯断一样。

“你还记得今天九点要到片场?”

他当然知道,只不过看到管月后才记起。之前他一直在折腾财产的事情,光是要凑齐钱就焦头烂额,再怎么上心,也难免没有余力。

齐乐天抓起手机,发觉现在已八点过半。没有助理的他,多半要坐公交去片场。

角色是大酒店的迎宾员,就两句台词,一句“欢迎光临”,一句“这边请”。

这种角色本来都是一个盒饭就打发掉的临演的差事,谁知这个临演毫无经验,第一次上镜,简单的戏拍了三四条都没过。与临演演对手戏的女主角当即大发雷霆,表示影响了她的发挥,当即要求导演必须炒掉这位临演,换一个专业的演员来。

电影女主演名叫左施施,是这部片子一位投资人的千金。处女作就能演女主角,得让多少苦苦专场打拼的演员眼红。据说这片子不过是给她练手,后面还有更大的投资等她。

大小姐的来头,导演哪里惹得起。她不肯导演剪掉这场戏,也不肯接受另外一个更有经验的临演。她就要专业的演员,足够配得上她的专业演员。

这时候齐乐天刚好没戏拍,闲得发慌,管月自然找到了他。

听到这个角色的具体情况后,齐乐天笑得有些无奈。他知道管月的良苦用心,只是没想到“你太不挑角色”这种话,有朝一日轮到他对管月说。

“你也知道女主演的身份,和她处好关系总没坏处。抓住机会。”

齐乐天没把这个角色当难能可贵的机会,但他不能为自己险些没办法完成拍摄辩解。更糟糕的,是他自己没对角色付出真心。这对演员来说太要命了。

“如果我今天没来找嘉明,你是不是就要错过拍摄了?”

齐乐天不知道怎么回答。

“动作快点,我去外面等你。”

目送管月离去的背影,齐乐天总算明白了,管月打算送自己去片场。他连忙撑着身体爬起来,床边什么都没有。这里不是自己家了,齐乐天提醒自己。

“衣服。”张嘉明一边手臂挂着套干净的衣服,另一只手递给齐乐天装着油条和豆浆的塑料袋,“早饭,趁热吃。”

“哎?张老师……”齐乐天接过张嘉明手里的衣服,可他没收回手,而是举了片刻才回答,“没想到张老师对我这么好。”他声音很小。如果不是屋内安静,站在他对面的张嘉明或许都听不到。

“不能耽误拍摄。”

张嘉明语气没有起伏,眼神中也没有起伏,如同例行公事。

“说、说的是啊,张老师。”

齐乐天手忙脚乱拿过张嘉明的衣服,一件件套在身上,大衣扣子都系错了,还是他准备出门时张嘉明发现了,替他重新穿好。他站在张嘉明面前,因为生病的关系脸通红,加上低着头,活像吃饭玩闹打破碗而被罚站的顽童。

“你快去忙,收工后给我打个电话。我有话跟你说。”

张嘉明把豆浆塞到他手里,推他出了门。

管月的车在巷子口停着,乍一看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难免引起别人的注意。齐乐天向下拉了拉帽檐,遮住大半张脸,匆匆跳上车。

“这么遮脸还不如不遮。”

“管姐,谢谢你……我是说,带我去片场明明不是你该做的……”齐乐天轻巧地绕过了话题。

“刚才在巷子口等你的时候,片方给我打电话了。说是给你加了几场戏。”

“加戏?”

“导演说只让你说两句台词太浪费。”

“到了片场我一定先向导演致谢。”

“这是改过的剧本,”管月停在红灯前,从兜里掏出手机扔给齐乐天,“如果你还冷,后座有毯子可以盖。”

齐乐天连忙转过身,后座的毯子上的艾莎和安娜正冲他开怀大笑:“没想到管姐这么有童心。”

“毯子是菲菲的。她说天气太冷了,让我在车没热起来之前保暖用。”说起自家女儿,平日严肃的管月嘴角也挂上了一丝微笑。

“真是好孩子。”

身上盖着毯子,齐乐天还是感觉冷。他紧了紧不合身的大衣,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刚拿到的剧本上。原本他只有一场戏,两句台词,无异于人肉布景板。现在粗粗数下来,这个角色出现在五六场戏中,还有简单的人物设定。

刚入职的菜鸟不小心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结果当了替罪羊,被人灭口。这个角色死在剧本第九页,搞得齐乐天特别在意接下来的发展。他掏出随身带的本子和笔,在本子上抄下自己的台词,还在旁边空白处附注了简单的感想。

齐乐天看着自己角色死亡的戏,不禁自嘲:便利店里面的盒饭,应该启用他当代言人才合适。

他没想这句话给说出了声,被一旁的管月刚好听到。“你不想继续领盒饭了?”她问齐乐天,“我这里可刚好有个角色,是今年金环奖最佳新人导演奖的片子。”

“这么快?”

对齐乐天来说,颁奖典礼好像昨天才结束一样,得奖者的激动感言和飞舞的眼泪仿佛依然鲜活。过去齐乐天一直是剧场台下的一员,他十三岁拿最佳男配角和最佳新人两座奖杯,高中拿第二座最佳男配角。这样的成绩让多少人艳羡,偶尔主持人还会调侃:今年你又来了,又拿了提名,这样下去,等你到了坐在你周围的人的年纪,当心拿不住自己的奖杯。

那时候齐乐天只会傻笑,对着镜头挥手,或者谦虚地摇头。后来齐乐天也到了坐在周围的人们的年龄,而奖杯一樽没多。得奖的永远都是别人,荣耀似乎与他无关了。

而他早已不是新人,曾经那些天真的大胆的冲动,也不知还有没有力气去妄想。事到如今,齐乐天无比羡慕还有资格拿新人奖的他们。

“小齐?你还在听吗?本来按照计划一切已经就位。但男二号拿到剧本后不满角色,突然辞演了。”

“我演。”齐乐天下意识回答道。

“我说了角色是你的?”

“如果不是我的,管姐何必要说给我听。”

管月推了推眼镜,忍不住丢给齐乐天一个白眼。这时候齐乐天才觉得,早晨那场风波或许平息了些。管月说:“这个角色下场不太好,给公司里几位走偶像派的当红小生看过,他们都以各种理由婉拒了。”

“拿了最佳新人奖的导演,得奖后的第一部片子不都是公司的重点投资对象吗?怎么还会有人不干?”

“我还没讲完。这部片子的男二号,是一位性格高傲长相帅气的富二代,少爷做派,蛮横霸道,目中无人,偏偏爱上倔强坚强的女主角。他死缠烂打,想尽各种办法,也没得到女主角的芳心。后来他家道没落,本人也遭遇火灾破了相,后来甚至被车撞坏腿。落魄之下,女主角成了生命中唯一的光……”

“结果呢?肯定追不到女主吧。”

“停尸太平间。”

“哈哈,又是尸体吗?我当然要演。”齐乐天脸上堆起笑,“这角色听起来像不像为我量身打造的?”

管月见了他的反应有些无奈,只能补充上最后一句:“男主角是陆帝。”

齐乐天轻叹一声,瞬间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笑着的脸有些扭曲。不过他迅速整理好情绪,重新摆正偶像般的笑容:“管姐,我就突然觉得有点奇怪。你什么时候如此好心,肯和我磨这么久的洋工……你应该把这句话圈成重点,放在最前面啊。”

“你本来不是角色的候选人。公司的打算是找两位上升期的新星来出演,怎么说,也是需要演技的角色,让偶像派转型,是个不错的机会。”

可是好皮囊又要破相又要撞车,在悲惨境遇面前,比起让人觉得解气、觉得恶有恶报,多半还是会为这个角色惋惜。更何况现在的小偶像们一个个挑剔得很,哪里有人愿意在事业上升期给人陪衬又要破相。大杀四方无所不能,才是更容易讨观众开心。

“不过这个角色看起来是要观众彻底恨的吧?也难怪没人肯演,最后才能落到我头上。”

“不是,”管月踌躇片刻,“是原本的男二号辞演之后,陆帝力荐了你。”

齐乐天真是想不到,与前男友出演情敌的狗血戏码,有一天也会让他碰到。而这出狗血戏码,还是他前男友本人一手炮制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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