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陆帝时,齐乐天只有十八岁。那时候他还是业界的宠儿,是最有前途的未来之星。而陆帝只是初出茅庐的新人,跑过几次龙套,那是第一次演有台词的角色。他从业时间很短,但在片场不管熟悉与否,他和谁都能套上近乎,聊两句,与齐乐天在片场的表现截然不同。
齐乐天在片场的习惯,在第一部作品后一直保留了下来。镜头后他几乎不说话,通常只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剧本平摊在眼前,偶尔看一眼,更多时候安静地看着一个地方,表情没有任何起伏。有人同他搭话,他也要好久才有反应。
大多数人在他反应前就放弃了。只有陆帝,第一次和齐乐天搭话,前后叫了好几次“齐先生”,直到齐乐天回过头,对他说“你好”。
不知为什么,齐乐天又突然想起和陆帝初遇的情景。对方弯下腰,眼睛笑得弯弯的,低头看着他,手指间夹着不知哪国的硬币,翻来覆去,然后就不见了。虽然他知道那枚硬币在自己身上,但当陆帝的手指穿过他头发、绕进他胸口的口袋,他感觉陆帝碰到的不止一枚硬币而已。彼时齐乐天的影迷都叫他完美的学长,说他给人的感觉十分可靠。开始他不懂,那一刻他大概明白了,对看似可靠的学长动心是怎样的感觉。
陆帝大齐乐天两岁,在某知名电影学院念表演系,据说当年还是以第一名考进去的。他不算第一眼特别惊艳帅气的类型,但脸看起来忠厚老实,十分可靠,是能让人托付的那种人。他在这部片中饰演主角所在班级的班长,也是学生会的干事。这个角色表面是老师的优等生,背后不知有多少鬼点子。他也是后来让齐乐天的角色“变坏”的诱因之一。
让面容忠厚老实的人来演内心复杂的角色,不知是不是剧组刻意的安排。
这部片子齐乐天和陆帝对手戏最多。齐乐天尽可能找出对方所有出演过的片子,但镜头加起来没多少,他也研究不出对方的表演方式。
第一次与完全不熟悉的演员合作,要说不好奇不忐忑,都是假的。
齐乐天在片场开始有意无意地关注起这位和自己有许多对手戏的演员。他发现,不管镜头之后陆帝的表情如何,导演喊“开始”的瞬间,对方总能成为另外一个人,成为导演所要求的那个角色。
齐乐天不知这是不是陆帝口中学院派的表演方式。
他一直很佩服在镜头前后能自然切换的演员。他很难做到,所以只能在场外付出更多时间。
拍摄期间,完成学校功课后,齐乐天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读剧本、揣摩角色上,在片场也是一样。他基本不敢和别人搭话,生怕破坏了难得建立起的属于角色的情绪。
二人第一场对戏是齐乐天和陆帝饰演的角色在校门口值周。二人并排而站,一起喊“一、二、三”,一起对老师鞠躬行礼,道:“老师,早上好。”齐乐天的角色第一次值周,有些紧张,半天没直起身,陆帝的角色就拍拍他,对他说:“别紧张。”
那样子就像开拍前陆帝对齐乐天说:“交给我吧。谁叫我是电影学院的高材生。”
除了身边少了那个人,多年之前的场景,和此刻如此相像。
齐乐天的戏份很少,他以为很快就能拍完,结果左施施对剧本又有意见,迟迟不肯动。刚好齐乐天的角色是女主角的背景板,左施施不肯拍,他只好干等。
片场人员混杂,齐乐天没助理,连休息的地方都抢不到。他在片场转了几圈,总算找到了一处向阳的台阶,周围没什么人,离拍摄地点也不远,那边发生的一切也能看得清楚,他就靠着墙边坐了下来。
天虽很冷,阳光却很好。齐乐天快被冻僵的四肢也稍暖和一些。
他刚掏出手机,就发现手机在震,上面那串号码不是管月的,也不是家里的——他没法立刻反应过来,可总觉得很熟悉。齐乐天盯着那个号码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那是张嘉明塞在他口袋里的数字。
来电已经变成未接来电,后面跟着好几条未接来电的提示。
都是张嘉明打来的。
齐乐天连忙回复短信:张老师有什么事儿吗?
刚发出去不过几秒,他就收到了张嘉明的回信:戏拍完了?
出了点小意外,还没开拍。齐乐天回。发送后等了片刻,他没收到回信,却还一直举着手机,胳膊都开始变得酸胀。
齐乐天没意识到自己嘴角带笑。不过简单几个字而已,心情仿佛不再糟糕。
他看了又看。他舍不得按灭屏幕。
“看到什么有意思的?让你心情这么好。”
阳光被遮住,齐乐天觉得有点冷,便抬起头。左施施就站在他面前,盯着他手里的东西,仿佛要钻到屏幕里面似的。
“给我看看!”
说着,左施施就要伸手夺齐乐天的手机。要说有多不巧,张嘉明刚好此时回了短信,上面写着:对不起,昨天把你折腾得太过,害你生病影响今天拍摄。
不能让别人看见。别的短信就算了,这条绝对不行。
怎想对方突然上了劲,嘴上不说,动作一点也没谦让。可是被左施施看到的话,不光是自己,张嘉明的电话号码可能也会让她记下来,从而受到连累。这是齐乐天不论如何都不想发生的。
“小气鬼。”左施施力气始终不如齐乐天大,抢不过,不得不放弃。
“我刚才在看一个笑话。番茄爸爸、妈妈和宝宝走在大街上。番茄宝宝走得太慢了,他爸很生气,把番茄宝宝挤扁了,说……”
“有人给你发了短信,是不是?”
“番茄爸爸很生气,他说……”
“是陆帝吗?陆帝给你发的短信!快告诉我是不是!”
“……我接着讲。番茄爸爸说,嘿,快点!你知道,这个笑话挺好笑的。在英文里面,番茄酱和快点的读音差不多……”
左施施再次打断了齐乐天的话:“够了!你别以为能再勾引别人的人!”
齐乐天差点笑出来。对方的猜测和抱怨完全超出他的预期。他没想到大小姐的想象力可以如此丰富。看对方的样子,像是在脑中演了一出充满爱恨情仇的大戏。
“左小姐,你搞错了。我现在是个几线都排不上的跑龙套的,而陆先生是一线偶像,你说我怎么高攀得起?”
“哼,有自知之明就好!”
“这么明显的事情,我当然懂。我配不上陆帝,你说是吧?”
齐乐天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这让人回答是也不对,不是也不对。左施施好像刚成年,自己在片场间跑来跑去的时候,她还在念儿歌,这么说好像故意让对方难堪。左施施愣是讲不出什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急得咬牙切齿。
齐乐天正打算给左施施道歉,远处传来场记的声音,应该是对左施施说的,该吃中午饭了。
上午的时间就这么浪费过去,除了在片场来回找休息的地方,他什么都没做。
听到场记的通知,左施施瞪了他一眼,便转头离开。她又变成众人面前精致可人的大小姐,全然没有先前的戾气。
齐乐天也想过去,可他穿戏服坐了太久,即使外面罩着羽绒服,腿脚也冻僵了,根本站不起来。他只得换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远远看着人群,期许正午的太阳能再暖些,多给他些温暖。
好在午饭后左施施心情看上去不错,拍摄也都很顺利。站在摄影机前,齐乐天脸上没有一丝病态。这个角色对他来说太简单,所有镜头一条就过,最后被杀扮尸体也做得有模有样。
戏份杀青后,齐乐天掏出手机看了看。自己回过“没关系,我不要紧”后,张嘉明没有再给他发短信。他依照约定敲下“我拍完了,现在往回走”,刚按下发送键,眼前就变得一片模糊。拍摄时消散的难受的感觉又通通回来,彻底占据了他的感官。
齐乐天又困又冷,呼出的气凝成白雾,遮挡视线,在眼前散不开。他在记忆中搜寻,却想不起一个可以随时麻烦的人的电话,好拜托对方来接他。他实在走不动,头比脚还沉,身上一层层衣物也抵不过从内向外散出的寒气。
他希望张嘉明不要着急,可以等着他回去。他会迟一点,可终究还是会回到张嘉明身旁。他想再给张嘉明发条短信。
太阳下屏幕反光太亮,刺到他眼中。
他合住眼,就累得睁不开了。
收到齐乐天短信时,张嘉明正在离住处不远的老王家的饭馆帮工。正值午饭时间,食客陆陆续续多了起来,他没空再打电话,只能匆匆回了短信,继续干活。
老王是开面店的,曾经在张嘉明饿得没力气时,接济过他几碗面。后来张嘉明只要有空就主动去老王那里帮忙,不要工资,一碗面条就够。刚好老王家到了饭点特别忙,需要人手,也算一举两得。
张嘉明干活勤快利索,寡言,记事情也快,老王和面店的常客都喜欢他。拍摄《远大前程》的时他一直没来过,这会儿还有人问他前阵子去忙什么了,他通常直接讲“忙工作”。
等到稍微得闲已是下午,老王给张嘉明下了碗番茄蛋面,红红黄黄看着喜庆。张嘉明接过来,说声谢谢,然后坐在屋角,打开电视,一边看娱乐新闻一边吃。
节目刚好进行到电影宣传的版块,提到了宋亚天的新片杀青,也提到今年拿了最佳新人奖导演的新片即将开拍。
这个奖宋亚天也拿过,是开设最佳新人奖那一年拿的。张嘉明觉得这个奖项的得主一年不如一年。去年居然用什么“下一站大师”来宣传奖项得主的新片,结果赔得一位高层辞职。今年的片子,要张嘉明看来也有点悬,不知道到时候万一赔钱,那口黑锅要谁来背。
他听管月提过,公司最近效益不太好,接连砸了好几部片子,再砸下去,公司的境况可能更危险。这消息宋亚天也知道,难怪他现在压力那么大。
在张嘉明印象中,田一川和宋亚天分手后一直还算和气。之前田一川不对宋亚天的片子过问太多,任宋亚天去搞,这回估计真的是有了压力,二人之间剑拔弩张,也连累了周围不少人。身为经纪人的管月就不必说了,自己马上也要去片场,跟着宋亚天补拍镜头。
听说是宋亚天又改了剧本。
张嘉明想劝对方,为时已晚。他也经历过同样的过程,下场不用多说,现在的自己足以说明。
吃完饭时间已经不早,张嘉明估计齐乐天已经拍完戏,便对老王说:“我吃完了。今天有点事得先走,明天再过来帮忙。”
“再来一碗?”老王絮叨着,拿走张嘉明面前的碗。见张嘉明摆了摆手,他叹了口气,语气颇为无奈:“你该多吃点,再瘦下去脸上就只剩俩大眼了。”
张嘉明点了点头,说自己今天还有事,改天要多吃他几碗。他走出面店,冬日太阳的热度已经消散,疲惫地挂在天边,露出迟暮的血色。天渐渐变暗,一眼望过去灰蒙蒙,就像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灰蒙蒙的日子。
回到自己的住处,张嘉明发现屋里没人。拍摄明明早结束了,齐乐天还没回来。不知是堵在了路上,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张嘉明想找个人确认,打了一圈电话都没人接。
先休息再做决定,他想,毕竟站了一天,腿都软了。
张嘉明坐在床边发呆,下意识抚摸过前夜齐乐天睡过的位置,仿佛那具炙热的躯体还在向他求欢,依赖他,从他身上榨取快感。
张嘉明没想过,他与齐乐天的关系轻易就超出了预期。
在宋亚天的杀青庆功宴上,他见齐乐天一直盯着他看,以为对方有意,刚好他也有需求,就约了齐乐天到他家。他本来打算约炮,以为齐乐天也懂,结果对方居然拎来两大袋子东西,为他洗手调羹,为他做了许久没尝过的美味。
还在上学跟片场的时候,张嘉明就觉得齐乐天有点意思,和别人不大一样。现在依旧。
张嘉明承认,自己算是欣赏这样的齐乐天。所以他不希望任由两个人的关系发展下去。停在当下就好,现在就算最完美的。
彼时张嘉明倍受期待,媒体偏爱他,业界也偏爱他,傍上他意味着踏上通向影帝影后的金光大道。为了爬上他的床,多少人挤得头破血流,而他也只挑自己中意的演员,通常来说,床伴也就变成了下一部片子的合作对象。
张嘉明拍片时,出了名的对演员好。只要能拍好片子,他愿意为自己的演员们遮风挡雨,披荆斩棘,愿意在媒体面前保护他们万全,不受外界任何影响。
爱与情,张嘉明当然都有,只不过不是给人,而是完完全全献给了自己的电影,没有留给人一丝空间。
只是他的表现太温柔,许多当事人都会错了意。
甚至某位在业界摸爬滚打多年的女星,放弃了自己优雅气质的形象,半夜在张嘉明公寓楼下大喊,为什么你不再爱我。张嘉明一点情面不留,直接回答,我从未爱过你。
他身边那么多人,从没有谁能好聚好散。他们都说张嘉明这个人是一具温文尔雅的空壳,没有感情,没有心。
发展到固定床伴,发展到同居,甚至造出更加亲密的假象,最终却都只有形同陌路一个下场。
他不想和齐乐天走到这一步。
不知过了多久,张嘉明发现自己再也看不清床单上的褶皱。他发现天竟然已经全黑了,外面车水马龙,却没有齐乐天的脚步声。
他刚准备给管月打电话,电话响了。见来电人是管月,他连忙接起来,没想到对方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小齐在医院,快来”。
张嘉明忘记穿大衣,忘记带围巾,甚至忘了问是哪个医院,就冲出了门。
此时刚好是晚间高峰时期,的士特别难叫,还好管月派了车去接,张嘉明才顺利到了医院。她告诉张嘉明,齐乐天发烧晕倒,收工时候才被发现,叫也叫不醒,只能叫救护车。万幸的是被人发现了,否则天寒地冻的,后果不堪设想。
张嘉明直接吼了出来,吓周围人一跳,就连医生护士都来劝他不要太激动,齐乐天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多半今夜过后就能醒来。院方还建议在病人醒来前最好有家属陪伴,张嘉明晓得管月要回家照顾菲菲,就对医院说“我是他哥”,顺理成章地揽下陪夜的职责。
如院方所讲,齐乐天状况比他想象中好得多。齐乐天表情温和,小声喊了句“张老师”。张嘉明以为他醒了,连忙凑近,才发现对方只是在讲梦话。他还是有点气,食指和拇指弓成一个圈,在齐乐天脑门附近比划几下,又松开了手。
“真不让人省心。”
看齐乐天的模样,不晓得做了什么美梦。
齐乐天确实做了个美梦。
他梦到自己在沙漠拍戏,又热又渴,浑身发烫。他找不到水,正打算求助,一只手举着打开的水瓶伸到他眼前。那只手齐乐天当然认识,他凝视过,亲吻过,用吞吐过。他向那只手的主人道谢,然后问对方“张老师你怎么那么好”,对方没有回答,而是递给他一块毛巾,擦净了他额头上的汗。
那只手的主人坐在监视器身后,椅背上写着:导演,张嘉明。
齐乐天随着张嘉明一声“开始”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躺在纯白之中,而不是张嘉明的片场。
晕倒之前的断片,涌回脑海。
他艰难地转身,看到旁边沙发上坐了个人。齐乐天感到头痛欲裂,嗓子发干。可他居然因此高兴起来,因为他能肯定眼前所见绝非梦境。
张嘉明借着床头灯微弱的光,在一个本子上写写画画,神情专注,没有注意到他醒来。
齐乐天也无意打扰对方。他想多看一会儿。他隐约有些心悸,怕自己再也看不到这种场景。
齐乐天看了足够久,久到天边开始发白,第一缕日光撕破寂静的夜。张嘉明终于揉了揉眼睛,合上了厚重的本子,视线投向齐乐天身上。
“渴了?”张嘉明的嗓音也有点哑。
齐乐天乖巧地点了点头,撑坐起身,接过水杯,轻轻碰触梦中没能握住的手。他盯着水杯,似是无心地问道:“张老师,你之前要跟我说什么?”
“把你弄病了,抱歉。”
齐乐天没想到对方这样说,挠了挠头,犹豫半天只得害羞地答“没关系”。
“不,你生病是因为我,那是我的责任。”
齐乐天又想起那个脸红心跳的夜晚。他觉得自己的体温可能又要上升。
“张老师,真的没关系,你情我愿……”
“所以说,小齐,我想跟你说,你不要继续住我这里了。住处不用担心,我跟管月讲。”
齐乐天刚笑出来,张嘉明的话就传入他耳中。像是被一桶冰水从头顶浇下,他的表情凝固住,冻得僵硬又不自然。愣了半天,他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为、为什么?”
张嘉明什么都没答。他面露难色,表情中尽是不知所措。纵然有千万问题,齐乐天也不打算再问一个字了。他不忍看到张嘉明为他烦恼不绝。他只想告诉张嘉明,房子自己可以找,他要谢谢张嘉明肯收留他,给了他无比美妙的一夜。
他刚想道谢,病房里就来了好多人。有医生,有护士,唯独张嘉明不见了。
离开齐乐天后,张嘉明打算回住处先休息片刻,再跟管月联系让齐乐天搬出来的事宜。他一夜没睡,浑身无力。天又冷,他出门时候没穿外衣,寒风像刀片一样刮过他的身体,刺得他腿脚使不上劲。
张嘉明记得宋亚天就住这医院附近,可他不敢确定对方是在家还是在工作室熬了一夜,或者……在田一川那里。好在他从宋亚天那里搬出来时,宋亚天让他留着钥匙,以备不时之需。他就把那把钥匙和自己住处的钥匙拴在了一起,此刻刚好躺在裤子的口袋中。
平时只要几分钟的路程,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漫长。他好不容易才挪到宋亚天家楼下,却被值班的保安拦住,要求出示证件并且登记。
张嘉明出门那么急,怎么会随身带着证件。他对保安说“我找1402号的宋亚天”,保安根本不信,满脸狐疑,由上到下打量他一番,说什么都不肯放人进去,就算他报出宋亚天的出生年月和电话都不行。
无奈之下,张嘉明只得联系宋亚天,希望对方能下楼来接他。
电话响了七八声才接通。宋亚天听起来还没睡醒,语气慵懒。他小声问了句“谁”,就再没动静。
“亚天,我是嘉明。我在你家楼下,能不能跟保安说一句让我上去。”
“哦,你是嘉明,在我家楼下……等等,你怎么在我楼下!”
“昨天晚上我没睡,想借你的沙发休息一下。保安不让我进来。”
没过多久,宋亚天头发蓬乱,眼睛布满血丝,裹着睡袍匆匆跑了下来。
看到张嘉明面容枯槁,挂着熊猫眼,宋亚天二话不说把他往电梯里拽,按了14层,然后反复按下关门键。冻了太久,现在突然暖和过来,张嘉明终于感受到了困意。电梯里太安静,宋亚天声音来回起伏,音量也不高,像有节奏的催眠曲,让他渐渐睁不开眼。
张嘉明不记得自己怎么走出电梯,怎么进了宋亚天家。待他稍微恢复点精神,撑开眼,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宋亚天家的沙发上。
宋亚天正在给他盖毯子,见他清醒了点,便问他:“发生什么了?一夜没睡。”
“齐乐天发烧住院,我在医院陪夜。”
“齐乐天?”
“嗯。他卖了房子,无处可归,就来投奔我。结果我把他搞到发烧。”
“不是吧?我记得你对你的小情人们从来都不过分也不越界,怎么把齐乐天搞病了?该不会是你当年就喜欢欺负他,现在还爱欺负他吧?别说,那孩子也是傻,随你欺负随你耍,还老是跟着你玩。我听说他在别人片场根本不说话……啊,嘉明你睡着了?”
看来张嘉明真的很累,不管宋亚天怎么对着他做鬼脸,他都无动于衷。宋亚天很快就感觉到无聊,回到自己房间。他想再睡会儿,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便随手翻开一本书来看。书上写的是吸血鬼和狼人大战西部牛仔的故事,看到他眼里,每个字都变了形状,组成描写他自己故事的字句。
那时候宋亚天刚上高中,学校要求全体高一新生住校,封闭式管理,说是从入学起就要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学校宿舍四人一间,宋亚天睡靠门的下铺。按学校规定,他每天早晨六点半起床跑步,七点吃饭,七点半上早自习,接下来是一整天的课,下午五点结束。一天的课程结束后宋亚天还要绕着操场跑几圈,不管有什么压力或是烦心事,统统都被他抛在脑后,消逝在风中。
当宋亚天以为,自己的高中生活将这样一成不变的时候,班里来了位插班生。
插班生名叫张嘉明,在国外生活过一段时间,最近刚回来。班主任觉得张嘉明可能一时无法适应学校生活,便询问身为班长的宋亚天是不是可以多帮助新同学。宋亚天答应了,可是在第一堂课的课间,那位归国的神秘新同学便不见了踪影。
开始还有人好奇那个人到底去了哪里,几节课后,既定的日常就平复了清晨掀起的浪花。
大概只有宋亚天看到,那天晚上张嘉明翻过树林和学校围墙,消失在暮色中,一夜未归。
他以为自己一辈子不会和这个人再有交集。
直到一个月后,宋亚天第一次月考失利,他第二次面对面和张嘉明坦诚相见。
向来成绩优秀的宋亚天,居然在第一次月考中只拿了班级中游的名次。出成绩那天,宋亚天躲在器械室里生闷气。他见这里只有自己一人,打算放声哭出来,结果眼泪刚掉,垫子后面就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宋亚天以为器械室里面有老鼠,吓得不行,不敢过去看,但声音越来越大,他又好奇,便鼓足胆子凑近,瞟了一眼。
结果他发现有个人拽过一张垫子垫在身下,换了个姿势,继续睡。这个人是他的同班同学,今天一整天他都没在课堂上见过对方。
“张嘉明,你是不是又逃课了!”
躺在垫子上穿着校服的高个男生翻了个身,面对宋亚天。他看清说话的人,嗤笑着说:“班长。”
宋亚天以为张嘉明还要说什么,安静地等着。他脑内掠过无数话语,打算和对方就不能违纪这个观点进行争论。没想到张嘉明什么都没说,他看了眼表,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飞一样地跑出器材室,方向和教学楼截然相反。
“张嘉明,你要去哪儿!快上课了!”
“片场。”
下一节课的预备铃响起。学生们纷纷钻入教学楼,喧闹的操场瞬间安静下来。放眼望去,宋亚天只能看到正往学校围墙边走的张嘉明。
“张!嘉!明!”宋亚天不敢大声,生怕被老师发现。
“我想看的镜头快开工了,现在不过去赶不及。”
说着,张嘉明很熟练地越上围墙边的栏杆,翻过去,跳到了校园之外。宋亚天有些着急,毕竟自己还是班长,看到别人逃课,他不能不管。
“张嘉明,你别逃课,这样做不好。”宋亚天对眼前这个一意孤行的人是半点办法都没有。他急得直跺脚。
没想到正要跑开的张嘉明脚步停了下来。他转身问:“我的父亲是一位导演,我现在要去他片场看他拍片。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来?”
宋亚天愣了。他根本想不到对方不是讽刺,而是在诚恳地邀请。张嘉明穿过栏杆,向他伸出手,那姿态仿佛要带他前往新世界,一个明亮的充满未知的新世界。
不能伸出手,要劝他回来上课。宋亚天反复提醒自己。
“优等生,要不要一起来?”
优等生,自己哪还能算优等生?宋亚天想,如果不再是优等生,是不是也能做一些不符合优等生的事情?他的身体开始动摇,向着张嘉明靠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从三米到两米、一米,然后他握住了张嘉明的手。
那一天,宋亚天抛弃了优等生、乖孩子的称号,做了出生为止最叛逆的一件事。
他跟着张嘉明逃课,来到了改变人生轨迹的片场。自此,他的人生多出了两样挚爱——电影,还有田一川。
可宋亚天不清楚,这样巨大的改变究竟是毁灭,还是救赎。
这么些年,宋亚天随身携带的记事本里一直夹着张泛黄的照片。本子已经换了好几本,照片上的人也全都变了模样,可他总舍不得放下那张照片。
照片里的宋亚天穿着不合身的西装,与田一川勾肩搭背。照片洗出来后宋亚天不太满意,和身旁英挺的田一川比起来,自己仿佛偷穿大人衣服、迫不及待想长大的顽童。他想把照片丢掉,田一川不肯,说他笑得太好看,看多久也不会腻。
宋亚天至今还记得,拿照片那天天气很晴,热风吹散一树槐花。槐花落在他头顶,田一川俯身,他以为田一川要替他掸掉花,没想到对方却落下了吻。
他手一颤,照片便被田一川夺走,他就再也抢不回来。
几天之后,田一川把那张照片还给了宋亚天。田一川说自己印了无数份,让宋亚天永远也丢不完。
宋亚天觉得,那或许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刻。他还年轻,未来就是铺满白纸的坦途,随意他写画,弯曲出格也无大碍。毕竟前方太长,总归会回到笔直的模样。
毕竟那时他天真地以为,这条路田一川会带他走一辈子。
或许回忆太过美好,两个人为什么闹到分手,他已记不太清。大抵不过太倔强的两个人谁都不肯让步罢了。
宋亚天是什么都要讲讲清楚的人,田一川则觉得有些事情理所当然,何必在言语上浪费时间。只要是田一川所想,就没有不属于他的事情。他想做电影,家里人不同意,他就拿着自己的那份财产和家里断绝关系,辗转片场,在名导手下帮忙,学习专业知识,最后成为圈内知名的制片人。他看上的人,多半会主动追上门。他的生活绝对掌控在自己手中,没人能左右。
只有宋亚天,什么都喜欢跟他讲道理,不说清楚不肯让步,这是最让他无法理解的。他们不管爆发怎样的矛盾,最后都被田一川用疯狂的敷衍过去。
终于有一次,他们没有争吵,没有上床,而是摔坏了二人住处的大半摆设。那一天,宋亚天搬回了学校宿舍,而田一川也换了房子,属于他们的回忆,就这样掩埋在旧日时光里,被尘土覆盖。
之后两个人都忙了起来,田一川也换过几个床伴,可是每个他都不喜欢,每次和别人在一起,他总会想起第一次见他时有些羞涩地喊他“田导”的人。可是他再次看到宋亚天的时候,宋亚天身边有了别人,笑靥如花,眉梢眼角全都是光彩的模样。
那是田一川第一次感受到失去的滋味。
可是田一川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在宋亚天接受别人表白前几天,亲眼看到田一川挽着别人,走过人潮熙攘的街头。
那之后他们疯狂地和别人约会,每一个都是与对方不同的类型。一个人单身,另一个一定有谁相伴。他们迅速地更换着身边的人,分手,再约会,再分手,直到现在,他们终于恢复到初识时的样子。
如今田一川对宋亚天悉心照料,为他订饭,为他披衣,为他的片子倾尽一切。这般举动,总让宋亚天有种对方还心存爱意的错觉。
约摸过了几个钟头,有人打开了宋亚天公寓的门。田一川拎着两人份的早餐走进来,看到张嘉明衣着不整地睡在沙发上。往里走走,宋亚天昏睡的模样也不好看。他叫宋亚天起床,宋亚天根本没反应。倒是睡在外面的张嘉明被他的动静吵醒了。
田一川有些过意不去,张嘉明表示没关系,他看时间快到了,便问田一川是否需要自己帮忙。田一川点点头,让张嘉明搭个手,把宋亚天放在自己背上,背着宋亚天下了楼。
张嘉明跟在后面,坐上田一川副驾,沉默不言。田一川开车时偏不喜安静,就主动问张嘉明:“嘉明,最近在忙什么?”
张嘉明想了想说:“卖面。”
田一川听后笑出声,转过头瞥了张嘉明一眼,发现对方居然满脸认真。他也想不出更多的玩笑话,便直接切到正题:“你之前不是说一直在写东西?成果如何?”
张嘉明摇了摇头:“不太好,之前那些都作废了。”
“那还打算继续写吗?”
“写。最近有个灵感,列好大纲就动笔。”
“讲讲看。”
“男主角和他的未婚妻摆了喜酒之后,俩人准备去蜜月旅行,结果在机场他的未婚妻因为一点小事而爆发,甩了男主。蜜月旅行的目的地是男主角一直想去的地方,而且他觉得如果不去,怎么处理都是浪费,所以就一个人踏上了旅途。”
“开头有点意思。后面呢?”
“男主第一天玩得不错,吃得也不错。当晚他打算好好睡一觉,可是旅馆着火了。火烧得很猛,他的房间刚好靠近火源那边,除了护照和钱包他其余什么都没保住。他英文不算很流利,和旅馆讨论理赔花掉了一天的时间。他的计划就这么被打乱了。之前的计划是迁就未婚妻,他自己并不是特满意。他更喜欢有点刺激的旅游方式。所以他买了点食物和水,租了辆带GPS的车,准备来一场公路旅行。”
“打算拍公路片?”田一川问张嘉明。
“也不算。那天晚上他临时找了个汽车旅馆,周围环境不好,他被两个人抢劫了,身上现金全都赔光。”
“哈,原来是个倒霉蛋的故事。”
“是的。后来他想赶紧逃离这个地方,结果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车爆胎又抛锚。他等了一整天,在车里睡了一夜,一辆车都没经过。他实在没办法,研究了地图,发现穿过手边的森林就是一座小城市。所以他的公路旅行变成了野外探险。”
“我猜,他是不是在森林里迷路了?”
“还被狼追,结果手臂被树枝划了个大口子,血流不止。他没办法,只能自己处理伤口,自己给自己缝针。”
听到这里,田一川倒吸一口冷气。“这个人活下来了吗?”他问。
“活下来了。他最后走出森林,却看到了自己停在路边的破车。他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地。这个时候,他听到远处发动机的声音。他伸出手,车停在他身边,让他上了车。故事结束。”
“这个倒霉蛋最后居然活下来了。”
“毕竟不管人生多倒霉,只要不放弃,总归会有好起来的时候。田哥,你说对不对?”
张嘉明话音刚落,田一川突然调头向回开。他动作太猛,惊醒了躺在后座的宋亚天。宋亚天坐起来,出现在后视镜中,田一川连忙松开油门,让车速降下来。宋亚天揉了揉眼睛,似乎见周围没出什么特别状况,又倒头继续睡。
“嘉明,不要去亚天的片场了,在家把这个本子写完。”
“你确定?”
“是的,写完它,越快越好。你需要多长时间?一个月够不够?”
“不用一个月。一周就够。”
“一周?费洛伦蒂纳又要出场了?嘉明,我建议你这次最好谨慎些。”
张嘉明听得出对方话中有话,可田一川那么着急要剧本,一定有他的理由。张嘉明仔细想了想,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我觉得现在的我来写这个故事,一周就足够了。”
“两周。两周之后,我要看到初稿。”
“好。”张嘉明没发觉,自己说话声音激动地发颤。
张嘉明向田一川夸下海口,说自己一周就能完成剧本,他就真的炮制了费洛伦蒂纳的经历。一周间他每天最多睡三个钟头,剩下的时间全靠浓咖啡和泡面撑了过去。
从片头开始,故事一幕接着一幕毫无喘息,画面在他脑海中鲜活无比。他简直要喟叹,世间的不幸怎么会全都压在这一个人身上。
张嘉明找回了往日激情,仿佛没有中间那段一个字也写不出的空白。
他第一部公映的片子,讲述的是一对多年没有联系的姐弟因为父亲的病逝通知重新聚到一起。他们各自生活都不尽如人意:姐姐事业得意家庭失意,而弟弟则是生意做砸一贫如洗。在父亲葬礼上,姐弟俩为了那笔数目不大也不小的遗产分配问题大吵起来。可当他们看到遗嘱时,全部的怒气化为了不解。父亲没有留给他们一分钱,所有的财产都捐赠给了慈善机构,落到他们手里的,只有一人一张照片。两张照片好像线索,指向同一个地方。两个人在一同寻找的过程中,渐渐找回了久违的亲情,也为自己在葬礼上的表现懊悔不已。在最后他们得知,他们的双亲早年买下这块地皮的使用权,打算在这里盖房子,可是因为太忙一直没能成行。这块地皮后来被地产商相中,在父亲生前已经签下转让合约,合约上的数字几倍于父亲的捐赠。
张嘉明这场处子作上映后,被业界疯狂追捧。毕竟他当时只得二十出头,却拍出这样一部片子。后来媒体纷纷猜测,拥有名导之子身份加持的张嘉明,摘得最佳新人导演奖毫无悬念。没想到他在众位大师之中,直接摘走最佳导演和最佳编剧两项殊荣。
初生牛犊,锋芒毕露。一出现就站在了顶端,多么适合为人造梦。
对现在的张嘉明来说,当年的自己,何尝不是梦一场?
田一川着急要本子,原因不外乎有新项目要上。不是别人拍,就是自己拍。他向来不爱把自己的本子给别人拍,可他现在哪能有太多的选择。
他只求自己的故事能再次出现在银幕上。
或许写得太兴奋,张嘉明在梦里也摆脱不掉这个故事。男主角经历一连串的不幸,最后走出森林,爆胎的车没照剧本里的安排等在那里。张嘉明的视角中,不是绵延不绝的公路,而是满员的观众席。镜头一转,原本白面的男主角,竟然长出了眉眼鼻嘴,变成了他的模样。
他知这是梦,想逃,脚却被木桩钉住。脚下堆起燃烧的柴火,他根本逃不掉。他嗅到了烧焦的味道,感觉身体开始疼痛,便叫喊着向观众求助,喊了好几声,都没人答应。
原来台下早已空无一人。
张嘉明陡然惊醒,手压在胸口,掌心里传来无法平复的心跳。
张嘉明刚睁开眼,屋门就被撞开。他居然看到齐乐天冲自己跑过来,揉了揉眼睛,发觉对方已经蹲在他的床边,眼神焦急。齐乐天说:“张老师,你没事吧?”
他头发有些凌乱,鼻头黑黢黢的,张嘉明下意识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子,黑渍没刮掉,就用袖口沾了口水,在他鼻尖来回蹭。
“张老师,你真的没事?”
“你怎么在这儿?”
“我听见你在求救,喊得声音很大,就跑进来了。”
“你不是搬走了?管月没给你找到房子?”
“没让管姐帮我找,我、我……我自己找到了房子。离这里……不算太远,也不是,就,挺近的。”
“挺近有多近?”
“张老师,你看,我做了烤鱼,也是你喜欢吃的。”齐乐天匆匆出去又匆匆回来,手里多了盘烤鱼,“这几天张老师足不出户,肯定没好好吃饭,所以我……”齐乐天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动手捂住,结果被张嘉明抢先一步攥住手,动弹不得。
“这几天我足不出户,你怎么知道?”
齐乐天不胜压力,在张嘉明直视的目光中缴械投降。他把鱼盘放在张嘉明身上,故意做了个无奈耸肩的动作,说道:“刚好你隔壁还空着,我就找过来了。”见张嘉明半天没反应,齐乐天连忙补充,“你隔壁可不算住在一起啊!”
张嘉明还是没有反应。就算齐乐天用看似无懈可击的理由解释过,张嘉明仍一动不动。齐乐天见状泄了气,像融化掉的雪人,又缩回床头,小声说句“鱼凉就不好吃了”。可张嘉明还是在看他,根本没理会飘香的鱼。
“张老师,真的,你别看我了,说句话,一句就好……”齐乐天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说什么?”
“你刚才求救,没关系吧?”
求救?张嘉明想,是因为自己被满满的观众抛弃了。
那座舞台,是他记忆中处子秀首映式的谢幕舞台。当影片结束,大幕落下,灯光亮起,全场观众起立为他鼓掌喝彩。到后来他抛弃观众、观众也抛弃他之后,他常想起自己站在聚光灯下的一幕。只不过观众席空无一人。
先前张嘉明总以为拍电影是私密的,他可以不在乎观众,固执地用自己的方法拍自己喜欢的故事。可是,他必须接受观众的检验,没有市场,最终都要被淘汰。
张嘉明试着向观众妥协过。他倾尽所有,但失败了,履历表上最后一部片子票房一败涂地,获得最多的评价是他迷失了自己,是他有失水准,是他奉献了职业生涯中最歇斯底里但毫无意义的表现。此番再次出山,张嘉明不是不清楚,如果再搞砸,自己可能真的再无翻身机会。
以往他写的都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张嘉明眼中,人心复杂,这个话题拥有无穷的表现空间。然而倒霉蛋的故事是独角戏,是一个人在困境中挣扎,最终完成了自我救赎的故事。
可是观众能否接受,他不知道,又非常希望知道。毕竟他如此珍爱的作品,也希望被世人所爱。他第一次迫切地希望能够听到观众的意见。他希望能直接从观众口中听到,喜欢自己哪里,不喜欢自己哪里。
观众……等等,眼前不就有一个?
“小齐,你是我的影迷?”
“嗯,啊?是啊。”
齐乐天刚伸出手碰触到鱼盘,想热热已经凉掉的鱼,张嘉明就没头没脑地问了他最意想不到的问题。他让张嘉明说句话,可没想到是和求救不搭界的话。关于张嘉明的片子,他有好多想法要表达,可是一直没机会。突然被问到,他满腹感想竟然不知道从哪句开始说起。
“你看过我哪部片子?”
“全部。”齐乐天想了想,还是不要告诉张嘉明,自己特地去他就读过的电影学院找资料片,把他学生时代的作业也都看过一遍。
“你最喜欢哪部片子?”
“只能选一部吗?”
“喜欢的地方都说说看。”
齐乐天犹豫片刻,相当谨慎地问他:“张老师想听详细的版本,还是粗略的版本。”
轮到张嘉明惊讶了:“还有两个版本?”
“我看张老师的片子都要做笔记的。你要看详细的版本,我就把本子拿来给你看。”
张嘉明点点头,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这可是他第一次听说有观众会为他的电影做笔记啊!
张嘉明一度怀疑,所谓的影评人是不是都有个模板,从一分到五分,评价时随心情套入一个。赞美他成功的,指摘他失败的,寥寥数语,用词都差不多。齐乐天的笔记本上的评价,还是他头一次见。每部影片,每个镜头,旁边都附带着感想。感想并不是一味夸赞,有疑惑,也有不同的、甚至是完全背驰的见解。齐乐天感想最详细的部分,居然也都是他自己最在意的。
张嘉明猜,齐乐天最爱的片子是《错爱》,是张嘉明唯一一部以爱情为主题的影片,讲的是两男两女之间错综复杂的感情,最后谁也没和谁在一起。这部片子的笔记比其余作品都更加详细,里面甚至还附带了对男二号的人物分析。
他看得很仔细,没有落下一字一句。屋内除了翻纸页的声音,只剩下二人的呼吸声。
几个钟头过去,天渐黑,张嘉明终于看完本子上最后一页。他看向齐乐天,想对对方说“谢谢你”,刚一张口,被不适时的震动声打断。
齐乐天看了手机一眼,便放在旁边。他问张嘉明:“张老师觉得怎么样?”
“你不接电话?”
齐乐天摇摇头,说:“不用,没要紧事。”
张嘉明觉得震动声音令他异常烦躁。刚平复下去,又接着一轮,无休无止。屏幕上显示来电人为陆帝。
这个名字张嘉明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对啊,他当然见过。这个陆帝,不就是《错爱》中男二号的饰演者?
《错爱》是张嘉明履历表中票房最高的一部电影,也是他唯一一部真正称得上大卖的电影。张嘉明后来接受采访时也称,没想到观众喜欢看纠结复杂的情事。他问齐乐天是否也因同样理由喜欢《错爱》,齐乐天摇了摇头。
“剧本的原因?”张嘉明记得,那部电影的情节紧凑度,和倒霉鬼可以相提并论。
“也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大概……有特殊情结?这么说比较合适吧……”
特殊情结。张嘉明懂了,自己不用再追问下去,原因一目了然。他曾听说齐乐天和陆帝在一起,既然现在还保持联系,大概感情还没完全消散。更何况齐乐天马上要与陆帝合作,是再续未了余情的最佳时刻。
不过这一切和他无关。感情问题,从来都是别人的事。
有感情因素掺杂,张嘉明觉得自己不必再问齐乐天对旧片的看法以寻找共同点,便直接对齐乐天说:“小齐,其实是这样,我最近刚写了一部新剧本。”
“新剧本?!”齐乐天听后,差点跳起来。他环视屋子一圈,最后死死盯着张嘉明手边的笔记本电脑,眼都直了,闪闪发亮,像是在无声地传达,希望张嘉明可以让他先睹为快。
“现在还不能看。”张嘉明从不让自己的初稿见人。那根本就是未完成品。
“那张老师对我说这个,是故意馋我?”
“算是?”
张嘉明笑着拍了拍床上的空位,让齐乐天坐过来。他想齐乐天离自己近点,会听得更清楚。他把倒霉蛋的故事向齐乐天复述了一遍,从头到尾,极尽详细,甚至加上了男主的表情和动作。齐乐天听得很入神,一下惊叹一下哀伤,仿佛自己就是张嘉明口中的主角,经历了那一切痛苦和磨难。
张嘉明讲完后口干舌燥,险些问不出齐乐天“觉得怎么样”。
“我喜欢这个故事!”齐乐天斩钉截铁地回答。
“真的?”
“是!每一次主角遇到困难,我都想知道他下面到底还会多倒霉。走出森林发现回到原地的时候,我都要感觉到绝望啦!还好最后路上终于有车开来。”
张嘉明见齐乐天欲言又止,便鼓励他说下去:“有什么意见尽管告诉我。”
齐乐天看了看张嘉明,见对方脸上是从未出现过的兴奋和期待。他猜张嘉明是认真的,便鼓起勇气,细细讲来:“项北一路跑一路遇难,做出的反应却特别冷静。他为什么会这样,有什么特殊原因吗?是因为他成长经历,还是遇到了什么人?如果是我,我肯定没办法这么冷静……”
为什么冷静,怎么会这样反应,张嘉明当然能解释。他给男主角做了足够多的设定,但都藏在故事背后。他没注意自己写得太含蓄,这些背景过往也能是画布上点睛的一笔。多了它,故事才是更生动的故事。
“小齐,多谢!”
张嘉明道谢之后,再没说什么,而是全情投入到自己的剧本中。烤鱼还在他身边放着,可是已经彻底凉了。
在齐乐天印象中,张嘉明似乎很久没这样开心过。他以为自己又回到少年时代,仰望着他的光芒,太强烈,刺得他流出眼泪。他轻声喊了句“张老师”,对方却没有答应,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他知道自己大概变成多余的,和这个张嘉明正在写剧本的房间格格不入。
“张老师,我先回去了。”齐乐天退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回身补充一句,“鱼热过再吃。”他不确定,张嘉明到底听没听到。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